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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球新要聞】草色青青(四章)

            2023-03-24 05:52:19來源: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徐剛

            少小蘆葦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我為童子時,與我為伴的是崇明島的蘆葦和溝邊地頭的芳草野花。

            我不知道蘆葦算不算草,它比我高大得多。民溝邊沿蘆葦成帶,從燒柴到做籬笆墻、編蘆席、吃蘆根、包粽子,蘆葦和崇明島上農(nóng)人的生活纏結著,我也在其中。

            當寒冷的、單調(diào)的、不是落雪就是落雨的冬天過去,喜鵲發(fā)出第一聲“喳喳”時,麻雀也從屋檐底下的小窩里飛出來了。越冬的麻雀從不在冷雨中現(xiàn)身,但會在雪地上蹦蹦跳跳,它們是在賞雪嗎?母親告訴我,麻雀離我們最近,鄉(xiāng)下多茅屋,人住屋里,它住檐下。但麻雀從不吃人類給予的飯食,遠遠地和人保持距離,當年麻雀風骨凜然也。

            但,我迫不及待想做的是趴在溝岸邊沿,看蘆葦有沒有出土——鄉(xiāng)人謂之“葆青”。隨著第一陣春風、第一場春雨的到來,地氣漸漸變暖,溫柔著凍土,蘆芽尖便應時而動。然而要尋找蘆芽尖并不容易,必須趴在溝沿上仔細察看。它們尚未出土,但周邊的泥塊已經(jīng)開裂破碎,那正是尖尖蘆芽的藏身處。你看見它,就是看見了一根蘆葦、一片蘆葦、一個大蘆蕩的生命故事的開始。第二天清晨再去溝邊,那蘆芽尖趁夜深人靜,已經(jīng)破土而出,鵝黃色,約一寸的樣子。它顯得羞澀、孤獨,它東張西望,有點不知所措。好在蘆葦家族的后代們紛紛出土,大約在第三天,蘆芽們便可以互通聲氣了。后來知道,蘆葦,是多年生的高大禾草,生長在溝渠河堤或沼澤地帶,在江畔海灘則成群結隊成為蘆蕩。蘆葦有纖纖風骨,迎風直立,搖曳生姿,多野趣。秋冬的蘆花雪白,站在蘆葦頂端,古人稱之為“立雪”,康有為喜用之。

            蘆葦多別稱:“葦”“蘆”“蘆芛”“蒹葭”。

            崇明島的“原住民”是蘆葦和螃蟹,1600年前即唐朝武德元年,崇明沙洲初露水面,有漁樵者好奇,登島一望,蘆葦無邊,大喜過望之后,卻受了驚嚇,蘆葦根腳下的淤泥中有雙螯高舉的螃蟹正索索有聲,口吐白沫,橫行其間。舊志稱,“崇明集八方美壤”,是說泥沙堆積而成的崇明島,其土壤之源皆出自長江上游各州縣之地,由此也帶來了蘆葦?shù)姆N子,但不知螃蟹何以出,待考。崇明的農(nóng)民中有些人會念《詩經(jīng)》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句。少小時我被品元伯告知:“‘白露為霜’‘在水一方’,寫的就是崇明島。”崇明有耕讀風氣,多私塾,田野地頭便多了點書卷氣。《詩經(jīng)》所寫是崇明沙島嗎?形似而實不似也。倒是說明,封閉在孤懸海外的小島上的農(nóng)人,他們渴望文化,他們把僅知的一點詩句,在想象中與本土本島聯(lián)結起來了。有時,對與錯并不重要,審美的覺醒是如此可愛、奇妙。鄉(xiāng)間的習慣,在雨天或農(nóng)閑時,會恭敬地把私塾先生請來講《論語》,也講《山海經(jīng)》,我是最小的旁聽者。老先生之乎者也地說《論語》,把一干農(nóng)人當成了他的私塾學生,不解釋,只讓背。農(nóng)人卻也記住了“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還有“和為貴”之類的句子。老先生過世了,讀小學六年級的我便被昌囝阿哥叫去,讀講《西游記》《水滸》《封神榜》等,一個寒假,我?guī)缀醭闪苏f書人。

            我家門口有一條民溝,兩岸是青翠茂密的蘆葦帶,春天,長著各色野菜野花。夏日炎炎時我們便泡在水里抓著蘆根“打腳洞”,學游泳,看被驚擾的鯉魚翻跟斗、跳龍門。到了晚上月上柳梢頭,母親在紡紗,我會在門口看那影影綽綽的蘆葦,夜色為它們披上了朦朧,有風,兩條濃淡不均的黑影搖曳、涌動。浪跡江湖時,我一直回味這搖曳與涌動,搖曳在我的夜行路上,涌動在我的思鄉(xiāng)夢里,于是我的夢便搖曳、涌動著江湖夜雨。

            馬蘭頭與蟛蜞

            馬蘭頭又叫蟛蜞頭,看官一定會覺得陌生而奇怪,草若蟛蜞頭嗎?蟛蜞有頭嗎?你未必見過馬蘭頭長在溝邊地頭的樣子,但你很有可能品嘗過它的美味:涼拌的有干絲馬蘭頭,新鮮的春之味;還有馬蘭干燒肉,肉香野菜香在嘴里擁擠著,重疊著,不忍下咽。

            兒時的崇明,地凈水清,溝河岸畔、田野地頭,甚至是農(nóng)村的“交通要道”田埂路上,滿眼都是碧綠的蟛蜞頭——馬蘭頭,仿佛是被驚蟄的雷聲喚醒,小溝里的水汽、馬蘭頭的清香便一起蕩漾著,崇明人“嚼春”的日子開始了。

            馬蘭頭為菊科多年生植物,梗呈紅色,可食可藥,分布甚廣,其名各異,從《本草拾遺》到各地《植物志》中搜集到的名稱,可謂林林總總。

            馬蘭頭的藥用價值小時候曾經(jīng)聽說,卻并不關心,最在意的是它碧綠清香,可吃,百吃不厭,是兒時的美食。馬蘭頭要涼吃,先用開水焯,再用清水過一遍,用菜刀切成碎末,香氣便從菜刀底下四散開去,加鹽少許,揉捏成團,堆放于碗中,春就在嘴里了。然后是咬嚼,慢慢咬嚼,咬嚼那春天的味道。

            為什么它的名字和蟛蜞有關?母親說:“大概因為它是蟛蜞的朋友吧。”后來想起,蟛蜞洞周邊的土壤比較松軟且肥沃,而蟛蜞出沒均從花草下過往,卻不對其有一點騷擾,蟛蜞亦喜花草?

            蟛蜞,學名相手蟹,俗稱小螃蟹,在崇明河溝兩岸蘆葦旁邊掘洞而居,數(shù)不勝數(shù),是農(nóng)家美食,富含蛋白質(zhì),也可入藥。蟛蜞習慣橫行,品元伯說偶爾也有直行的,得看它心情如何。為了看到直行的蟛蜞,我和生民在傍晚趁蟛蜞們紛紛出洞時守在一旁,只見一只大號的蟛蜞,出洞后兩只前螯合抱直行,搖搖晃晃,彬彬有禮,狀似走一步叩一個頭,有君子“折枝”之風。所以古時文人取《論語》句“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以“禮云”相稱,其卵則被稱為“禮云子”。就連與蟛蜞洞為鄰的野菜,都有文縐縐的學名,如馬蘭頭。

            挑薺菜

            與馬蘭頭同為美味的鄉(xiāng)間野菜是薺菜,周作人《故鄉(xiāng)的野菜》中說“那時小孩們唱道:‘薺菜馬蘭頭,姊姊嫁在后門頭”,又引《西湖游覽志》“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置灶陘上,以厭蟲蟻”,“但浙東卻不很理會這些事情,只是挑來做菜或炒年糕吃罷了”。這里,“挑來做菜”的“挑”就有講究。崇明鄉(xiāng)人也說“挑”,并家家備有一種小刀。馬蘭頭和薺菜莖短乃至伏地,個頭細小嫩弱,用刀割用锨挖皆不可行,只能“挑”,用一把小刀,淺淺地插到野菜的根部,輕輕切割,挑而出之,是為“挑”也。如在地頭,蹲下挑起即可,如是在溝沿上,就得匍匐在岸邊,一邊挑薺菜,一邊看春水游魚。小魚兒極靈敏,岸邊稍有動靜便游往深池,留下一圈漣漪,很奇妙的由內(nèi)向外,自小而大,一圈一圈的,直到觸碰對岸的蘆葦后才消散。而另一條小魚,會以另一片漣漪取而代之。我一邊玩一邊挑薺菜,姐姐挑滿一籃叫我回家時,我的竹籃里空空如也。母親笑著說:“兒子去挖寶了,順便挑了一把薺菜。”

            最好吃的是薺菜肉餛飩,那要等三江口的趙家寄爺、寄娘來。母親會裹薺菜肉餛飩——崇明農(nóng)人不說“包”而說“裹”,文言用語也——還會炒一盤長生果(花生米),熱一壺崇明老白酒,趙家寄爺要和我對酌,母親也不反對,我當然高興,自此便學會了吃酒。

            薺菜春卷是薺菜的另一種吃法,將料理好的薺菜碎末置于面皮里,包裹成春卷,開油鍋把皮子炸成焦黃即可,是把春天卷起來仔細品味。

            在我兒時,普通農(nóng)家開油鍋幾無可能,米、面、油之珍貴稀缺也。“油瓶跌倒勿曉得攙起來”,是責人懶惰之極的一句俚語,可知菜籽油、豆油在農(nóng)人生活中的分量。當時,海運不便,油價昂貴,此其一;崇明農(nóng)人種油菜數(shù)量甚少,農(nóng)田須種糧食,吃飯事大,此其二。我母親灶臺上的油碗里,永遠不見油,只有一塊油膩、變色的小布頭——手織的土布——在鍋底擦拭一遍,美其名曰“起油鍋”。倘是炒青菜,還真能聞到青菜上有一點油香味。

            酥脆的、焦黃的、油炸后溢出清香的薺菜春卷,則可望而不可即也。

            寂寂草頭

            在崇明,俗稱的草頭,即為苜蓿的嫩尖——苜蓿頭。倘論鮮嫩,崇明島早春的野菜中,草頭居其首。

            在貧困的年代里,草頭最簡單的吃法,就是母親用油布一抹鍋底,把洗干凈的草頭放進鍋里,用筷子拌動幾下,再澆上幾滴料酒,加水少許,不用蓋鍋蓋,那草頭香便會溢出,已成美味,俗稱“摟草頭”。這草頭鮮嫩到什么程度?入口,還來不及慢慢品味它的清香,幾葉草頭便化了。必須用筷子再來一大夾,草頭量多才能稍加咀嚼,把清香留于齒頰。崇明人吃草頭,還有青黃不接時填肚皮的意思在,細想起來,吃不飽飯的少小年代,卻有小魚小蝦及野菜可吃,這也是造物的恩典了。

            草頭不像薺菜、馬蘭頭,零星地散布著。草頭地是一大片的地,一大片的嫩綠,一大片的青草味。每一次母親要我去摘草頭時,我都會在地頭躊躇不前,那些沐浴在晨光中的草頭,正安詳?shù)叵硎苤逶绲拇笞匀唬L中那綠葉輕輕地晃動著,等待太陽升起。摘草頭只需一只菜籃子,用不著別的工具,在草頭地里掐取嫩尖即可。盡管母親一再告訴我,草頭是掐不死的,今天摘下嫩尖,明天一早又長起來了,但那細細的莖被掐斷了,會流出一點汁水,那是它的血嗎?它會覺得疼嗎?我離開草頭地時回望,綠色依舊,寧靜依舊。被掐斷的痛苦無聲無息,它們不告訴人。

            草頭細莖臥地,一莖生三葉,開嬌小的花,花語為“幸運”。最難找到的是四葉苜蓿,找到的人就是“額骨頭高”,會有好運氣。我和生民找過好半天,他沒有找見,我找到了一枚。前幾年回鄉(xiāng)時和生民聊天,他還記得找四葉草頭的事:“沒運氣,種了一輩子花地。你算好運氣,那四葉草幫你忙,寫了一輩子的字!”我是好運氣嗎?我想是的,我總有師友指點相助,我三十多年里總是行走在自然風光中,大森林、大沙漠、河西走廊、武夷山、昆侖山、祁連山、秦嶺、蔥嶺、西雙版納、三江并流、內(nèi)蒙古大草原……這一切我不是路過,而是進入其中跋涉過。

            苜蓿開小紅花、小白花、小紫花,那是它最美的時候,卻也會給我?guī)硇⌒〉你皭潱簽槭裁椿ㄩ_了,草頭便老了?而且,很快就要開田放水,龐大的水牛拉著鐵犁,要把這些草頭翻到地塊下,連同它的花一起。這是多少有點感傷的時刻,綠草紅花都被埋沒了。再走過這條田埂路時,已是一片水汪汪的秧田了,有螻蛄在泥塊的高處叫著,鴨子們追著螻蛄大吃。人世間多的是埋沒,有的埋沒是高貴的埋沒。它們在泥土中,成為肥料。它們和大地在一起。

            《光明日報》( 2023年03月24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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