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抓住世界上最大的貓頭鷹?
自然文學,因為涉及博物學知識,有一定的閱讀門檻,在中國一直是個小眾文學門類。然而過去三年,越來越多人開始接觸、喜愛自然文學,在封閉受限的生活中想象遠方的曠野,撫慰自己的精神。
【資料圖】
出版人們也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更多自然文學作品被引進、再版:《海鳥的哭泣》《游隼》等等。在這波作品中,有一本書氣質獨特:《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它本是野外科考記錄,卻被作者寫成了一部荒誕、好笑又浪漫的了真人秀劇本。
《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美]喬納森·斯拉特 著,任晴 譯,光啟書局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
喬納森·斯拉特(Jonathan C. Slaght),美國德魯大學學士,明尼蘇達大學碩士、博士,野生動物保護協會(WCS)俄羅斯與東北亞地區協調員。他的研究項目是毛腿漁鸮、東北虎等瀕危物種,并協助WCS調研從北極到熱帶地區的東亞—澳大拉西亞飛行路線上的鳥類保護活動。
斯拉特目前是世界上研究毛腿漁鸮的重要專家之一。當他還是個觀鳥新手時,他偶然遇到了地球上頗為神秘的一種鳥類,它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只貓頭鷹都大,看上去就像一只長著羽毛的小熊,這便是世界上體形碩大的貓頭鷹——毛腿漁鸮。隨后,斯拉特開始了為期五年的調研之旅,在俄羅斯東部茂密偏遠的森林中尋找這種巨大而神秘的生物。也開啟了一段啼笑皆非的科研旅程。
漁鸮是什么?
凌晨三點,一個念頭反反復復盤旋在斯拉特的腦子中:“我在這做什么?”
“我這輩子都抓不到一只漁鸮,抓不到漁鸮,就寫不了論文,我肯定拿不到博士學位了。”
“這太糟糕了,這太糟糕了。”
斯拉特此時正躺在一頂帳篷里,全身都在睡袋中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鼻尖呼吸。呼出的水蒸氣上升到帳篷頂部,凝結成冰霜。在睡袋里,他正緊緊地抱著一個無線電接收器,機器貼在胸口,免得電池因低溫而迅速耗盡。接收器一直發著低沉的“嗚——嗚——”的白噪音,一刻不停。帳篷里還睡著另一個1米83身高的成年男人,是斯拉特的野外助手,俄羅斯人謝爾蓋。兩個人只要有誰稍微一移動,頭頂的冰霜就會下雪一樣落下,掉在他們的鼻尖上。
帳篷外,是零下30攝氏度的濱海邊疆森林,在附近一條河的河岸上,二人白天放了一個套索陷阱,用來捕捉毛腿漁鸮。
毛腿漁鸮,是世界上最大的貓頭鷹,生活在俄羅斯大陸和中國東北部,以及日本的北海道。這種貓頭鷹站著像一個消防栓那么高(71-77厘米),體重有2.95到4.6公斤,打開雙翼,翼展足足有2米。
這也是一種極其謹慎的鳥。在冬季,漁鸮總是找到沒有冰凍上的河面,蹲守在河岸上,看見魚時瞬間撲進河里——斯拉特布下的陷阱,就是希望能套住漁鸮,給它們戴上儀器再放飛,收集科研數據。
冰原上的貓頭鷹。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已經四五天過去了,兩個人一只漁鸮都沒抓到。無線電接收器夜里怪異的靜電聲讓人緊張,每次出現瞬間的干擾聲,他們總會一哆嗦。兩個人隨時準備好,一接到捕捉信號,就立刻跳起來,從營地滑雪趕到河岸邊。長期精神緊張,讓人睡眠不足,更嚴重的是會精神失衡。
在2022年出版的《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一書中,前半本幾乎都是這樣徒勞無功的嘗試,作者喬納森·斯拉特(Jonathan C. Slaght)是美國人,在野生動物保護協會(WCS)工作,是俄羅斯項目的首席科學家,在2006年到2011年,他是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野生動物保護方向的博士生,研究項目是在遠東的漁鸮。在斯拉特之前,關于毛腿漁鸮,科學界的信息非常少。
漁鸮像是遠離塵煙的隱士:
“它們喜歡住在腐朽的巨樹樹干上,這種老齡樹幾乎要花上百年才能長這么大,又要花幾十年才能腐朽出斷面和空腔,方便做窩。”
“漁鸮以魚蝦、蜥蜴、青蛙等為食,漁鸮會找到全年無冰的河段,在冬季也能抓捕到新鮮的鮭魚。一對漁鸮會守衛這樣的資源,防止其他漁鸮搶奪。”
這種珍稀的大鳥全世界約不到2000只。
俄羅斯的漁鸮每兩年才會繁殖一次,一般只喂養一只幼鳥。
當雌雄漁鸮開始二重唱時,因為聲音低頻,很多當地人都聽不出來這種叫聲,總以為是風聲,或者被其他環境音吸引走注意力。很多當地居民,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村莊外就有這種稀世的貓頭鷹存在。
——以上這些信息,都是斯拉特讀博士期間調查清楚的,在他之前,關于這種貓頭鷹的科研信息幾乎是空白。
斯拉特和貓頭鷹。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但在調查的初期,這些全都是未知信息。斯拉特的野外的調查每次持續兩三個月,他和俄羅斯本地的幾位野外助手合作,開著皮卡車,帶著滑雪板進山,看起來就像一群伐木工人。
出發時,車上會帶一大袋子土豆、大米、意大利面,一整個車輪奶酪,遇到助手謝爾蓋在森林里的老熟人,就跟他們補一點肉。有時候謝爾蓋說:“我去調查一下漁鸮獵物的密度。”大家立刻心領神會:謝爾蓋去釣魚了,釣到什么,這幾天大家就吃什么。
至于綠葉蔬菜,冰封的荒野上不存在這種東西。如何補充維他命C呢?洋蔥和番茄是一種途徑,除此之外,斯拉特吐槽:“啤酒里有嗎?如果有的話,我們靠這個攝入維他命C。”
在24歲那一年,美國年輕人斯拉特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漁鸮。那是2000年,他在俄羅斯的一個村莊里做“和平隊”志愿者,每天教小朋友學英語。
一個周末,他去徒步時,看到半空中的樹枝上有一只大鳥,一發現人,大鳥立刻飛走了。
他用一種風趣的筆調描寫漁鸮給他的第一印象:
“它顯得過于龐大和滑稽,根本不像一只真鳥,仿佛有人匆忙中在一頭一歲的熊崽身上粘了把羽毛,然后把這只呆獸支到了樹上。”
六年后,博士生斯拉特開始捕捉漁鸮,好給漁鸮佩戴檢測設備,統計活動數據。他捕捉漁鸮的工作遇到了遠遠超乎想象的困難。此前他已經做好了周密的計劃,也在野外找過漁鸮的棲息地,但真去捕捉時,他才意識到,身處在遠離人煙的叢林中,人的心態會異常脆弱,他總是不停地質疑自己:
“我又浪費錢,又浪費時間。天這么冷,我為什么要抓漁鸮?”
啼笑皆非的俄羅斯生活
《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是一本超出閱讀經驗的作品。它當然屬于自然文學,但你又可以看成是一部紙上真人秀——一個美國博士生,到俄羅斯邊疆,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和伐木工與看林人來往,這里面的文化沖突演變成意外的精彩故事。
斯拉特有一種講笑話的天賦,他總是不動聲色地描繪場景,很少抒情和感嘆,等著讀者反應出一聲聲爆笑。
在俄羅斯,斯拉特很快發現,只要一瓶伏特加上桌待客,不喝到底朝天就別想拿走。有些伏特加釀酒廠甚至不給瓶子安蓋子,而是用一層薄薄的、容易刺破的鋁箔——要蓋子又有何用?瓶子要么是滿的,要么是空的,兩者之間用不了多長時間。
因為會俄語,并且也是個高鼻深目的壯漢,斯拉特總是被當地人第一反應認成是俄羅斯人,他學會了盡量少聊天,好盡可能晚地暴露自己是美國人,免得被拉住灌伏特加。但如果對方非要喝,斯拉特不想冒犯人,也不得不跟著喝點。
有一次是例外,有個深夜,他和同事們剛剛成功捕捉到一只漁鸮,恰好遇到兩個汽車拋錨的年輕人。年輕人走了一路,已經凍壞了,爬到調研的卡車里,把一瓶2升裝的95%濃度乙醇勻給大家喝。
為了慶祝調查成功,現場每個人都兌水喝了不少,只有一個善飲的隊員,喝了兩杯就反常地停下了。
第二天幾乎所有人都頭疼到炸裂,除了那位隊員。這是他才講出沒繼續喝的原因:“那不是用來喝的乙醇,你沒喝出來?那是低檔玩意兒,用來搞衛生的。”隊員聳了聳肩:“我以為你知道呢,只是不在乎罷了。”
安德烈·卡特科夫和斯拉特慶祝2009年魚鸮野外季節的結束。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斯拉特總是自嘲是“敏感的西方人”,他警惕地發現,隊員謝爾蓋過于相信一個鋁制的冷藏箱,認為一切放進去的食物都不會變質,哪怕香腸上已經生了霉菌。而斯拉特本人的衛生習慣恐怕也不太好,一大早解剖完死青蛙,就用同一把小刀直接切面包吃,最后壞肚子疼得受不了。他必須頻繁套上雪褲,跳下卡車,痛苦地奔向灌木叢中的露天便坑,逗得所有隊員集體竊笑。
在最早抓漁鸮屢屢失敗時,斯拉特和謝爾蓋,正借住在一個森林中隱居者的家里。這個隱居者叫阿納托利,57歲,是個怪人。剛住下的第一晚過去,阿納托利就問他們:昨晚小矮人有沒有撓你的腳心?
在遠東荒無人煙的森林里,遇到這樣神秘的怪人,似乎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研究者們和阿納托利生發一種特別的、相依為命的友情。研究者們提供食材,阿納托利幫他們做飯,幫他們整理出做研究的干凈房間。套索遲遲沒有動靜時,每個人都精疲力竭,阿納托利也加入到工作里,監視發射器信號,好讓他們多睡一會兒。
斯拉特很認真地寫下了阿納托利的生活:他喜歡沒完沒了地重復同一個詞,比如整整一早上反復絮叨“小煎餅”“小煎餅”“小煎餅”;他認為埃及人用懸浮技術建造了金字塔,世界上的三角形有神秘的含義;他相信山是空心的,地下12米住著仙人。
阿納托利說,抓不到漁鸮,是因為你們的能量場太差了,或許你們應該放棄。
阿納托利說,如果貓頭鷹想被你們抓住,你們就能抓住。
這些神經兮兮的表現,放在獨自隱居的安靜森林里,顯得也沒那么奇怪。
沃娃·沃爾科夫(Vova Volkov)的小屋,這是兩者中比較好的一個,攝于2008年。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事實上,作者漸漸拼湊出阿納托利的經歷:在1970年代,他曾經是一名蘇聯商船隊的水手,做過克格勃的線人。后來因為跟一些狠角色搞交易不成功,在林子里躲了十多年,他的左手小手指缺了一節。
斯拉特很理解阿納托利的隱居,采訪中,斯拉特向我們解釋,這些森林深處的獨居者,正住在世界上最偏遠的地區之一了。能被這種環境吸引的人,大概有自己想遠離人群的原因。“而且,他們跟我們就是不一樣的——他們沒有那么多便利的生活基礎設施,如果一輛車被困在河里,沒有救援服務,他們得自己把車搞出來。如果餓了,這些人就得自己去釣魚或者去打獵。”
“如果要在這種地方真正生存下去,你必須更勇敢、更大膽。”斯拉特說,那些奇怪行為,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科研小隊后續抓捕漁鸮的工作越來越順利(不管這是因為技術手法的改進,還是因為漁鸮突然愿意配合了),斯拉特注意到,每當研究有進展,阿納托利反而悶悶不樂,因為客人們很快就要走了。
“每當阿納托利感到我們要走時,就會變得更加瘋癲。”斯拉特遠比外表看起來更情緒細膩,他詳細寫下阿納托利那些大聲、急迫喊出的民科言論,那些言論讀起來都非常瘋癲,但斯拉特在書中替他開解:“他(阿納托利)的信念根深蒂固,但和人分享這些想法的機會卻很少。把他一個人留在森林里,我心有不忍。”
自然保護與自然文學
今年7月,我們在北京見到了斯拉特本人。他剛剛從蒙古國考察結束,抵達北京。在新冠疫情之前,斯拉特最后一次來中國是在2018年3月,到河北衡水參加“青頭潛鴨保護國際研討會”——青頭潛鴨是一個中國華北特有的鳥種,目前種群是極危狀態。
斯拉特如今的工作是野生動物保護協會(WCS)俄羅斯與東北亞地區協調員,研究項目是毛腿漁鸮、東北虎等瀕危物種,并協助WCS調研從北極到熱帶地區的東亞—澳大拉西亞飛行路線上的鳥類保護活動。
喬納森·斯拉特還有一個身份是:目前世界上研究毛腿漁鸮的重要專家之一。
2008年,斯拉特和一只騰格姆貓頭鷹在一起。他覺得這只鳥像一個看起來很嚴肅的紙杯蛋糕。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為什么會選擇漁鸮呢?斯拉特的答案令人意外地坦誠,原因有兩個:
第一,貓頭鷹在美國認知度高,好找研究經費——碩士階段他研究鳴禽,比如鶯類和鹟類,畢業論文寫的是伐木對俄羅斯濱海邊疆地區鳴禽的影響。但這項研究非常難籌款——他試過在美國找贊助,但美國沒有人關心地球另一端的什么鳴禽。而貓頭鷹顯然更討人喜歡。
第二,貓頭鷹的生存環境好——這是一種相對的“好”。在博士項目開啟前,他曾經在漁鸮與白頭鶴這兩種鳥類之間猶豫。選擇研究物種,就像是一種賭博,這兩種鳥的有效觀察記錄都非常稀少。
在做最終決定之前,偶然一次在俄羅斯的沼澤區徒步,斯拉特遭了大罪,他不停地滑倒在泥巴里,全程都被一團團咬人的小飛蟲圍繞,每當他被一個湖泊、一片水域攔住,剛剛甩掉的小蟲子又追上來了,不停地咬他的嘴唇、眼睛、耳朵。
“徒步后,我回去繼續研究白頭鶴的材料,等等,白頭鶴就是在這些泥塘里生活的?我可不想再回到這些地方了。”
從2006年到2010年,斯拉特在俄羅斯度過了四個野外季,他和隊員們在漁鸮身上裝上無線發射器和GPS(全球定位系統),又經過再次捕捉,采集回這些裝備,用數據分析整理出漁鸮去不同位置的統計概率,總結出漁鸮最佳的棲息地。再對比出,哪些區域已經受到保護,哪些正被人類活動威脅。
出乎預料的是,斯拉特并不反對當地的伐木:邊疆地區很多居民就靠伐木生活,整個村莊的成年男女,都在伐木公司里討生活。當地是用間伐,某種程度上,反而有助于野生動物——森林的樹冠如果非常茂密,下層就很少有叢林生長。選擇性地伐木,可以清理部分樹干,讓更多陽光投射到地面,這可以促進植被生長,讓更多鹿、狍子等進入。
“我認為,伐木帶來的最大傷害,其實是修路。伐木公司修的路,也會讓普通人進山更方便。人們進山去偷獵、采蘑菇,在山里露營時生火,這種篝火很容易失控并燒毀大量森林。”
一種更實用的保護策略是,與這里的伐木公司合作,關閉伐木道路,讓普通人進不了保護區。自2015年以來,當地已經關閉了十幾條伐木道路,形成了約5萬公頃的事實上的保護區。這對漁鸮、對東北虎,都是非常實用的保護手段。
而斯拉特個人調研的經歷,被寫進了這本《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中。英文版在2020年首次出版,立刻就獲得了大批美國圖書界的獎項,2022年翻譯成中文后,在豆瓣上已經有8.8高分。
所有這些生動的、令人發笑的細節,都是斯拉特在十幾年前一筆一筆記下的。在做研究時,斯拉特剛剛開始嘗試寫作,這種寫作沖動科學家中并不常見,他還是有兩個解釋。
第一個答案是務實的。斯拉特如果想給自己的研究找資助,就必須吸引外界的關注,“我會盡力把這項研究講得更像一個故事,而不是像大多數人那樣,寫一個無聊的科學論文。”這個方法顯然很有效,“那些感興趣的人給了我資助,雖然不多,但他們會年復一年地給我一些。”
第二個答案是浪漫的。還在談戀愛時,斯拉特要給女朋友凱倫寫信。當站在懸崖上俯瞰日本海的日出,他想,自己該怎么描述這個浪漫的場景呢?他不想用“太陽升起”“巨大的陸地”這種說法,他開始嘗試寫更美的句子,比如“太陽從日本海中誕生”。
這里曾經有一個漁鸮的巢,但是在暴風雨期間,河流決堤,鋸斷了森林....當水退去時,它在山谷中留下了一道傷疤,在過去是楊樹和松樹生長的地方,留下了一條寬闊的礫石和石頭。圖片提供:喬納森·斯拉特。
在《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這本書的扉頁,我們看到了這種嘗試的結果:“獻給凱倫”——如今他們有兩個孩子,正幸福地生活在明尼蘇達。
回到開頭,在2006年的冬天,未婚的、剛剛開始博士研究的、還沒抓到任何一只漁鸮的斯拉特,還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么走向。每天晚上回到營地,在大冬天的帳篷里,跟幾個壯漢擠在一起,當時還沒有智能手機,即便有,森林里也沒有信號。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著枯燥的無線電聲吱吱作響。
此時斯拉特會戴上耳機,播放音樂,給自己營造一個不用說俄語的虛擬空間。他開始在筆記本上記錄今天的故事。他會寫下:2006年4月10日,到達小屋。開始描述這段經歷。并把身邊隊友的事情記下來。
每次遇到稀奇古怪的遭遇,斯拉特都環顧四周,發現俄羅斯合作者們當作很平常。斯拉特選擇獨自把它記錄在本子上。而當到達一個新地方,比如一幢小屋,他會里里外外給小屋拍照,詳細記錄下大量細節。
等到回到有網絡信號的村莊,斯拉特整理出簡報,開始發送給自己的朋友、家人和研究的資助者。每隔幾周,遠在大洋彼岸的收信人就知道,哦,他又遇到一只貓頭鷹,哦,他掉進了河里。這種近似于鴻雁傳書的傳統方式,幫斯拉特找到了研究資金,也變成了他未來的寫作大綱。
多年后,等開始要寫一本完整的書,斯拉特打開小屋的照片,重新在筆記本和簡報中里找出故事,重新開始完整地描述,就像自己剛剛抵達那里一樣。
我們由他的筆記,帶回到這個人跡罕至的濱海邊疆世界里,現實中,這里的樹木變為北美地區的木地板;這里的海域出產的海鮮銷往整個亞洲。這片區域正顯性地參與著整個世界的運轉。
在斯拉特的筆下,這里還有隱秘的、古老的另一面,森林的隱士正在科學家的幫助下繼續繁衍:
“當條件恰到好處時,站在森林中,我們就能聽見鮭魚捕手——漁鸮的叫聲,它像社區宣傳員一般宣告著:濱海邊疆區的荒野仍在。”
選擇研究漁鸮是
一場豪賭
以下為訪談:
新京報:你博士研究剛開始時,有沒有意識到失敗概率會非常高?因為很大概率上,你可能未來五六年都找不到,或者抓不住漁鸮,根本寫不了博士論文。
喬納森·斯拉特(以下簡稱斯拉特):觀察應該是可以的,因為我之前已經自己見過一只了,我確定我可以觀察到。
但抓住漁鸮是另一回事了,非常難。它們非常謹慎,非常難以接近,很多次它們都閃現后飛走了。當我們靠近它們100到150米內的距離,常常能看見一個灰色的身影迅速飛走了——這就是你能看到的一切。
研究漁鸮當然是一場豪賭,因為我必須要收集研究數據,如果寫不出論文,我就拿不到學位。我在第一個調查季的時候,曾經想過,研究漁鸮是不是個糟糕的決定。
新京報:你的自然寫作受哪些作家啟發最大?
斯拉特:我一直認為鳥很有趣,是Bernd Heinrich(貝恩德·海因里希,他的著作中文版有《博物學家眼中的世界 : 海因里希自然觀察筆記》《生命的涅槃》《冬日的世界》《夏日的世界》)的書讓我明白這一點。因為他是一名教授,在他的書中,他講到帶研究生一起去森林,他們就住在森林里,觀察鳥類,描述鳥類。我就想,原來觀察和描述鳥類還可以是一種工作?正是他的書讓我真正意識到我對鳥類的興趣并不僅僅是一種愛好。我可以把它當成一種職業。
新京報:《遠東冰原上的貓頭鷹》這本書完整記錄了你心態的變化:從一個熱情的自信的博士一年級學生,到不停被打擊,很多人意識不到這個心態的變化過程是值得記錄的。你什么時候發現自我的轉變也很重要,是值得寫的?
斯拉特:有一位我非常喜歡的作家,叫弗拉基米爾·阿爾謝尼耶夫(Vladimir Arsenyev),他是一位俄羅斯探險家。在上個世紀早期,也就是120年前,有很多人寫這種野外探險故事,比如寫獵人出去打獵,發現了熊,如何射殺它,獵人很勇敢。但我喜歡阿爾謝尼耶夫寫的,因為他對發生的事情非常誠實。他會說,“我想獵熊,我想射殺一只熊,它差點殺了我,太可怕了。”他會描述那種射殺一只熊時一片混亂的場面,熊向他沖過來,他摸索著,獨自一人。他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他完全可以撒謊,他可以說,我出去射殺了熊,我是個強壯的男人。但他表現出真實的脆弱,我覺得很令人欽佩。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這一點一直困擾著我。我想展示科學研究的困難、困惑和掙扎。
新京報:對很多像你這樣的科學研究者來說,像這樣寫作很難吧?
斯拉特:對我來說這并不難。這就是為什么我的同事會說,我不是一個好的科學家,因為我更喜歡人。而且我認識到,為了動物保護工作,我必須與人們交談。我看到了其中的聯系。當我做演講時,我盡量不使用非常專業的科學語言,因為我想讓人們明白我在說什么。而我的一些同事發言時會說一些沒人能理解的話,因為科學術語太專業了。我就是這么做的。我只想說我做了什么。但是那些講者和聽眾之間有一堵墻,他們也不會在意別人是否能聽懂自己說什么。但我很在意這點,這是我一直在努力做的事情,確保我說的話被理解。
新京報:當地人怎么看漁鸮呢?是喜歡,還是厭惡?關于漁鸮,本地有什么奇特的故事和傳說嗎?
斯拉特:實際上絕大多數本地人都不知道漁鸮的存在。當漁鸮二重唱時,那種聲音很多人聽不到。站在當地的村莊中,你能聽到柴油卡車駛過,能聽到有人在砍木頭、狗在叫,或者遠處傳來大海的波濤聲。此時如果漁鸮開始二重唱,人們幾乎很難分辨出來。
漁鸮的二重唱聲音非常細微,就像是陸地上各種細碎聲音的一部分。然而一旦當我開始能聽出來這種叫聲,就會變得很敏銳,能聽出河對岸漁鸮的叫聲。比如我讀碩士時,曾多次到訪過一個地方,我還在那里住過一年時間,但直到我開始掌握了辨析漁鸮叫聲的竅門,我才發現,原來這里一直能聽到漁鸮的二重唱。
另外,漁鸮都是在夜里活動的,人們又不會在夜里出門釣魚,對吧。所以本地人其實不太有機會能跟漁鸮打照面。
新京報:但是如果人們不熟悉漁鸮,跟漁鸮沒什么實際的和情感上的聯結,那民眾怎么才能有保護漁鸮的意識呢?
斯拉特:這是個很好的問題。如果你附近的河邊有漁鸮居住的話,這說明你生活在一個非常健康的生態系統中:河水很干凈、有很多魚。所以我覺得漁鸮也可以成為一種象征,成為當地人自豪的標志性物種,來證明這是一個自然生態極好的地方。
其實我寫這本書的初衷,就是想讓人們認識這種動物。就像你說的,人們只有認識這種動物,才會關心它。我以前認為這本書不會非常暢銷,只有對鳥感興趣的讀者會讀這本書,但那也足夠了,起碼會讓人們知道有漁鸮的存在。現在這本書的反響非常好,我特別高興,因為讓更多人知道漁鸮、保護漁鸮,正是我的目標。
作者/熊阿姨
編輯/荷花
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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