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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兒子

            2022-12-02 06:48:16來源: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作者:段曉華


            (資料圖片)

            昆明的冬天是彩色的,比春天似乎更有詩意。遠(yuǎn)處,幾只松鼠正在樹枝間攀緣跳躍。那天早晨,忽然下了一點雨。

            昨晚不知何故,輾轉(zhuǎn)難眠,一早起床,他心中仍惴惴不寧,坐立難安。想到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已是歲末,故鄉(xiāng)是否飄起了雪花?

            母親,可好?

            1935年,馮母吳清芝返鄉(xiāng)前全家在清華大學(xué)合影,后排中為吳清芝,右為馮友蘭,左為馮友蘭的夫人任載坤,前排為馮友蘭的四個子女。

            國難當(dāng)頭,親人離散。桌上有母親和他們的合影,那是她離開清華前的留影。“我回家去,守住那一點家業(yè),你們?nèi)绻谕饷嬲静蛔×耍厝ィ€有碗飯吃。”分別前,母親對他說。

            那年,她已七十多歲,剛剛享受幾年難得的安閑時光。母親和他們住在清華校園,他每日教課、著書,忙于行政事務(wù),母親含飴弄孫。

            在北平時,有一次他帶母親游長城。母親一雙小腳,竟也不落人后。他問,娘,累嗎?母親說,不累。望著天地遼闊,四野空曠,母親忽然放聲唱起歌來,那樣子活像一個孩子。

            這表情在三十年前,他也曾見到過。那時,他在省城的一所中學(xué)讀書,放假回家路過縣城,得知母親竟也在縣城,便去看她。

            那年縣里剛剛開辦新式女學(xué),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婦女來做學(xué)監(jiān),于是,有人想到了本縣那位已故進士的夫人。

            那是母親第一次到社會上做事。她穿著新式的衣服,看上去容光煥發(fā)。母親神秘地拿出一個小紙盒來,像孩子般興奮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摞名片。她取出一張,上面是三個陌生又新鮮的漢字。

            “吳——清——芝——”

            她一字一頓地大聲念著。

            那年,49歲的母親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從此,她不再是馮吳氏。她踩著三寸金蓮,引他看那新式女學(xué)堂,神采奕奕。

            他最喜歡看母親笑,母親一笑,山上的花便全開了。

            母親回老家兩年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兵荒馬亂之際,教育部決定將清華大學(xué)、北京大學(xué)和南開大學(xué)合并成立聯(lián)合大學(xué),往南方轉(zhuǎn)移。他想,偏安鄉(xiāng)里,或許能讓母親在亂世中求一份清凈。

            妻在外面叫他。一封電報,從故鄉(xiāng)發(fā)來。他心里一陣緊。

            “母病速歸。”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昨晚輾轉(zhuǎn)難眠,原是母親在喚他。

            記得那年夏天,天氣炎熱,蟬聲聒噪。他和弟弟、妹妹正在廚房看母親做解暑的綠豆甜面片,忽聽對面臥室撲通一聲,他們趕緊跑過去,只見父親急促地喘息著,已不能言語。

            正值盛年的父親署理崇陽縣不足兩年,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突然離去。當(dāng)年他只有13歲,弟弟10歲,妹妹8歲,此后的日子,兄妹三人的成長便全維系在單薄瘦小的母親身上。

            他與在聯(lián)大地質(zhì)系的弟弟聯(lián)系,商量一起盡快返鄉(xiāng)。

            沒過多久又有一封電報發(fā)來:“母故速歸。”母親竟來不及等他了。

            兄弟二人先從昆明飛到重慶,再坐輪船到宜昌,宜昌已被日本人占領(lǐng),只好從上游上岸,徒步翻山越嶺三四天,才見到汽車,又三四天,終于到達唐河縣城。在縣城,他見到了一身孝服的堂兄。

            母親祖上來自福建,清初隨軍屯墾唐縣,定居于此。馮家祖上來自山西,在唐河做生意,后來買田置地,因重視教育,漸成耕讀之家。

            父親和母親都多次講過馮家的家訓(xùn):不希望子孫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孫代代出秀才。因為翰林是當(dāng)官的,秀才雖不一定當(dāng)官,卻是讀書人。一個家族只要每一代都有一個秀才,便能耕讀傳家。

            父親那一輩,伯父、叔父都是秀才,父親是戊戌年進士。光緒三十三年,父親得了一個缺,署理湖北崇陽知縣。

            那應(yīng)該是母親一生最榮光的時刻。母親的大轎到達城門時,只聽得三聲炮響,到了衙門口,又是三聲炮響。一個官的儀仗,太太和老太太可以用,老太爺不能用,這是封建時代對“賢妻良母”的犒賞,所謂“妻以夫貴,母以子榮”。

            父親剛?cè)ナ罆r,在官場混跡多年的師爺說,老爺在世時愛惜名聲,現(xiàn)在不在了,趁官印未交,報些虧空,好給少爺們?nèi)蘸笊蠈W(xué)用。但母親堅決不允。她對師爺說,人死人在,要一個樣。

            “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她要培養(yǎng)的是斯文之士。

            自崇陽縣歸來,母親較以往更重視他們的學(xué)業(yè)了。讀書,進取,日日不可荒廢。這是父親在世時一再交代的話。

            縣里沒有中學(xué),省里最好的中學(xué)在開封,叫中州公學(xué),為進步鄉(xiāng)紳所辦,在開封城南一座北宋古塔腳下,從前是一所書院。和伯父商議后,母親決定讓他到開封上學(xué)。

            那天,母親送他。車輪滾滾,塵沙四散,漸漸沒有了母親遙望的身影。

            此后,到上海中國公學(xué),到北京大學(xué),再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一路走,一路求索,每一步,竟都有母親邁著小腳在前方指引。

            他常覺得不可思議,瘦瘦小小的母親,哪里來的那種不息的生命之火?燃不盡,用不竭。

            母親不但清醒,更果決堅毅。

            當(dāng)時女孩家,通常到十歲后就不再上學(xué)了,但家中讀書的氛圍對小妹影響甚大,她在心中埋下了文學(xué)的種子。小妹冰雪聰明,勤讀自學(xué),很快竟能作出像六朝小賦那樣的小品文章了。剛巧北京女子師范學(xué)校要招國文專修科,小妹知道后一心想報名。但父親在世時,已將小妹許了人家。

            小妹求學(xué)之心決絕,對母親說,若是怕我上學(xué)花錢,那我將來結(jié)婚時,什么嫁妝也不要。母親本就支持子女求學(xué)上進,很快便同意了。

            族人提醒,此事應(yīng)與親家商量一下。母親說,既已決定,再商量,若不同意反不好辦了。族人又說,不商量,總要打個招呼吧。母親說,既不商量,也就不必打招呼了。

            舊時婦女,如母親這般勇于任事、敢于決斷者,能有幾人?就憑此一點,他對母親發(fā)自內(nèi)心地折服。

            他后來說過,母親是他一生最敬佩,也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人。人生的無數(shù)艱難時刻,母親的話都猶在耳畔。她說人最怕整天憂心忡忡,“憂最傷人”,故而人生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學(xué)會振作精神。

            小妹如愿去北京上學(xué),母親囑咐小妹,不能徒恃聰明,讀書要扎扎實實,就像你大哥一樣,他雖沒你二哥聰明,但他不停地往前走,從不間斷,這就厲害。從不間斷,從不止息,母親最知道生命的奧義。

            坐了半日牛車,臨近傍晚時,終于回到了老宅。但見一柩在堂,一燈熒然。

            母親已然離去。平靜,安詳。

            姐姐對他說,母親是太累了。這幾年,她決心要建一座家族祠堂,去世前,宗祠已然動工,她每日憑一雙小腳前往工地監(jiān)工,全然不顧自己已是80多歲的老人。

            作為賢妻良母,母親為家族用盡了生命的最后一絲氣力。

            他曾說,大學(xué)要培養(yǎng)的是“人”,而不是“器”,需要有清楚的頭腦和熱烈的心。若論清楚的頭腦和熱烈的心,母親不正是如此嗎?

            母親生前已薄有聲名,身后更是備極哀榮。時李宗仁在襄陽,聞訊派人送來挽幛,河南省政府代表、南陽專員、唐河縣縣長來家中吊祭。

            感念母親生前教導(dǎo)和一生所為,他提筆泣書《祭母文》,文中說:

            維人杰之挺生,皆造化之鐘靈,但多傷于偏至,鮮能合乎中行:或仁愛而優(yōu)柔,或剛斷而寡情,或方正而迂闊,或干練而無誠,或豁達而疏略,或謹(jǐn)慎而不宏,或豪施而奢汰,或儉約而吝硁。惟吾母之懿質(zhì),集諸德之大成!

            他日夜守在母親的靈堂旁,有人來時磕頭還禮,沒人來時就神情專注地看書。

            他是母親的兒子,母親在或不在,都應(yīng)一個樣。

            在那個時代,母親一雙小腳,尚且如此步履不停,七尺男兒更應(yīng)一路向前,永不止息。

            院中的蠟梅花開了,幽香彌漫。

            他閉上眼睛,仿佛母親就在身旁。

            多年后,他為家鄉(xiāng)學(xué)校捐建了一棟教學(xué)樓,校方想以他的名字命名,他說,如果非要用,就用我母親的名字吧。

            那一年,離母親故去已有四十年,他也已是90歲的老人。他揮毫題額:

            清芝樓。紀(jì)念馮母吳清芝太夫人。

            馮友蘭字芝生,意即清芝所生也。

            《光明日報》( 2022年12月02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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