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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節會說話

            2023-04-26 06:01:49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探尋細節的魅力與張力】


            【資料圖】

            開欄的話

            如果說主題是文學作品的“靈魂”,情節是“骨骼”,那么細節無疑是作品的“血肉”。無論是寫人、繪景、狀物,還是敘事、抒情、造境,都離不開綿密豐滿、絲絲入扣的細節描寫。俄國文豪高爾基就曾把創作看為“將許許多多細小的東西結合成為形式完美的或大或小的整體”。

            一個精彩細節勝過千言萬語。在經典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往往在一舉手、一蹙眉、一投足中情感畢露,在一聲嘆息、一句獨白、一個特寫中個性彰顯。

            本期起,本版開設《探尋細節的魅力與張力》欄目,約請作家和評論家解讀細節描寫的魅力和功用,尋求用緊實而又傳神的細節擦亮文學世界的方法和路徑。

            作者:南帆,系福建省社科院研究員

            文學敘事之所以引人入勝,甚至讓人欲罷不能,兩種因素形成不可代替的作用:情節內部的傳奇性與懸念產生強大的吸附力,人們被“欲知后事如何”渴念牢牢拽住而無法脫身;眾多斑斕奪目、逼真神肖的細節構筑或者還原栩栩如生的生活場景,令人如臨其境、感同身受。細節是對于事件整體一個切面的捕捉、截取,或者聚焦、擴大、展示某一個點,使之成為特寫鏡頭。

            文學的細節可以是一個臉部表情、一條皺紋、一塊衣襟上的污跡,也可以是一個街景、一面懸崖、一陣掠過森林樹梢的風聲或者一輛斜倚在墻角的自行車。對于文學來說,細節制造的清晰形象和感官活躍是審美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如果只有情節的傳奇性與懸念而缺乏充足的細節,如果人們讀到的僅僅是故事梗概,文學的魅力會大打折扣。中國經典文學之中,《紅樓夢》之所以花團錦簇、琳瑯滿目,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豐盛的細節再現。否則,人們無法想象那個既詩意又世俗的大觀園。

            當然,細節的再現并非堆砌式的描寫,不分青紅皂白地放大所見所聞。杰出的文學大師往往敏捷地抓住一個細節,從而激活一個特殊人物形象,或者帶動一段完整的生活氣氛?!度龂萘x》第五回“關公溫酒斬華雄”堪稱著名范例:“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鰩ぬ岬?,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作者甚至不屑于正面敘述兩將交手的激烈場面。喧天的鼓聲與呼號作為背景,“其酒尚溫”的細節展示了關公的神勇。

            對于人物的肖像,許多作家擅長細節的點睛之筆。孫犁的《蘆花蕩》形容船上的“老頭子渾身沒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魚鷹”,矍鑠的神態躍然紙上。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形容三仙姑“老來俏”的細節是小鞋繡花、褲腿鑲邊、黑手帕蓋禿頭、涂粉的老臉像“驢糞蛋上下了霜”。魯迅的敘事風格內斂節制。他時常以簡約的筆墨勾出幾個生動的細節,從而使人物活靈活現?!蹲8!分邢榱稚┥袂槟救?,“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阿Q正傳》之中,圍繞阿Q癩瘡疤的各種細節令人失笑,與王胡比賽捉虱子的場面既夸張又傳神。文學作品的一個精彩細節可以勝過眾多盤旋于外圍的冗長形容。由于細節的神奇魔力,許多作家孜孜以求,廣泛搜索,甚至祈求有擒獲精彩細節的好運氣。

            對于作家來說,發現各種精彩的細節往往比構思一個完整的情節還要困難。如果一百個作家可能構思一段曲折的恩怨情仇,只有二十個作家有望為之配置相宜的細節,使之合理而完整。至于構思出神入化的細節,一兩個作家而已。各種起伏跌宕的故事激蕩人心,強烈的戲劇性沖突賦予情節轉換的強大能量,然而,依存于情節骨架的合理細節常常成為作家的難題。許多時候,起伏跌宕的劇烈程度恰恰與合情合理構成矛盾。宮斗戲鉤心斗角,絲絲入扣,作家不能構思兩個宮女發微信互通關鍵信息;戰場上的沖鋒即將開始,拼死決戰,作家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召喚坦克凌空飛越五十米寬的溝塹躍入敵陣。如果眾多細節質量欠佳,情節整體的可信程度會迅速下降。賈寶玉從大觀園的一個花花公子到斬斷情絲毅然出家,人物命運的轉折相當尖銳??墒?,由于《紅樓夢》的無數堅實細節,人們覺得這種轉折恰恰是無法逆轉的人生必然。

            作家擒獲細節不能僅僅依賴所謂的靈感或者想象力。出神入化的細節有時是妙手偶得,更多的是基于豐富的生活經驗、充分的歷史知識、銳利的觀察和獨特的穎悟。只有了解足夠的背景資料,作家才能知道一個即將破產的企業家穿什么服裝赴宴,或者一個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的小職員收到一份婚禮請柬時的尷尬表情。總之,細節并不是文學之中無足輕重的小節,相反,細節的展開幾乎凝聚了一個作家的全部修養。

            并非所有類型的敘事作品同等關注細節描寫。神話或者歷史記載的敘事之所以相對粗率,往往是因為作者的特殊意圖。德國學者埃利里?!W爾巴赫的《摹仿論:西方文學中所描繪的現實》曾經對照荷馬史詩與一部相同時期宗教神話的敘事差異。前者脈絡清晰,畫面明朗,因果關系一目了然;后者突兀、簡略、一個場面與另一個場面之間的銜接匆忙而生硬。這并非作者的疏忽。相對于宗教神話強調的神圣與崇高,俗世的服飾、相貌、運輸工具、地貌風景、前因后果等均無關緊要。《史記·刺客列傳》描述荊軻動身刺殺秦王,作者僅僅從荊軻告別太子及賓客的盛大場面之中挑出慷慨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的細節,再現的是荊軻昂然赴死的英雄俠氣。至于何人驅車、路途幾許、如何飲食起居等另一些事務則由于不足稱道而一概隱于歷史的帷幕之后。

            這時必須提及許多作家無形遵從的一個原則:藝術無雜音。出現在作品之中的內容必定負擔某種意義,不負擔任何意義的內容將因為多余而剔除。細節描寫也是如此。文學敘事并非流速均勻,波瀾不驚,而是時密時疏,時快時慢,起伏錯落,回旋纏繞,有時一句話概括了二十年,有時五頁紙僅僅書寫半個小時的經驗。面對一個房間,可以是三言兩語的簡述,也可以洋洋灑灑三百句。重要的是,作家力圖聚焦生活的哪一個部位,剖開哪一個層面,同時刪削哪些被視為累贅的邊角料。譬如,多數武俠小說刀光劍影、英雄輩出、縱橫江湖、快意恩仇,作家不會騰出精力關注柴米油鹽、衣食住行、鋤草耕地、隨行就市這些日常生活細節。

            恩格斯在致瑪·哈克納斯的信中曾經指出,細節的真實是現實主義文學一個不可或缺的特征。相對于高蹈的浪漫主義文學,現實主義文學之中的日常生活逐漸清晰,種種帶有煙火氣息的細節密集浮現。文學史考察表明,庸常小人物、世俗的生活場景和種種家具器物或者人物對白的細膩描寫,是十九世紀西方現實主義小說的重要標記。這種狀況包含了一種新的價值觀的崛起。相對平靜的日子里,古老的悲劇傾心的激情開始退卻,飲食起居、市場消費、家庭氣氛等日常生活占據的分量愈來愈大,文學的呼應即是日常生活細節的持續增加。中國文學史也曾顯現出相似的轉折。如果說,《三國演義》《水滸傳》顯示的是帝王將相、英雄豪杰大開大闔的人生,那么,《金瓶梅》與《紅樓夢》轉向了瑣細的人情世故與家長里短。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概括后者“大率為離合悲歡及發跡變態之事,間雜因果報應,而不甚言靈怪,又緣描摹世態,見其炎涼,故或亦謂之‘世情書’也”。

            細節會說話。文學細節隱含相對獨立的觀念。某些時候,文學細節的獨特意味可能與主導敘事構成某種緊張,二者之間產生的交織與對話造就復雜的藝術張力?!拔逅摹毙挛膶W之中,反抗家族父權是一個引人注目的主題。作為這個主題的代表作,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控訴了父權的專制。蟄居于陰森森深宅大院,高老太爺的威權不容冒犯。他對覺新、覺慧們頤指氣使,發號施令,不惜窒息一個又一個青春的生命,年輕一代只能奪門而出,甩開父權的枷鎖謀求獨立的空間。很大程度上,兒子們對于父親的反叛構成了當時的主導敘事。盡管如此,當人們讀到朱自清《背影》的時候,讀到戴著黑布小帽、穿著深青色棉袍的父親蹣跚地穿過鐵道和月臺給兒子買回幾個橘子的時候,腦中浮現出父子關系的另一個層面。即使在父子對立的文化背景之中,真摯的父愛仍然無聲流淌,令人淚目。這時,文學揭示出生活圖景的豐富紋理甚至矛盾的交織。對于文學來說,如此復雜的內涵并非訴諸喋喋的議論,而是僅僅借助一個形象的細節。

            在朱自清散文《背影》中,真摯的細節描寫令人淚目。資料圖片

            文學敘事的內在分析表明,情節隱含了一種前赴后繼的動能。人們時常說,第一幕掛在墻上的槍,最后一幕必須打響。這不僅表明情節是一個有機整體,同時,情節保持始于開端、繼而高潮、終于結局的持續演變。相對地說,細節的出現往往帶來停頓之感。兩軍將領陣前揮刀廝殺,兩個戀人咖啡館晤面密談,一個間諜潛入密室竊取情報,一個足球運動員即將臨門一腳——這時,任何肖像、服飾、神態、身姿、心理和外部環境的細節描寫都將暫停動作性,從而使情節滯留于原地。細節愈是密集,情節愈是豐滿,情節的進展速度愈慢;反之,細節愈是稀少,情節愈是簡明,情節的進展速度愈快。這是文學敘事內部情節與細節之間的辯證統一。按照敘事學的觀點,前者被視為文學敘事的橫坐標,后者被視為文學敘事的縱坐標。然而,情節與細節的不同敘事傾向曾經引起現實主義文學內部一場深刻的爭論。

            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盧卡契在論文《敘述與描寫》之中提出情節與細節的對立,并且以獨到的分析闡述這種對立的意義。盧卡契比較了左拉與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左拉的《娜娜》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共同描寫了一場賽馬:左拉無微不至的細節再現僅僅是情節之間的某種“穿插”,托爾斯泰的賽馬卻是情節的有機組成部分;左拉的《娜娜》與巴爾扎克的《幻滅》共同出現了劇院:相對于《幻滅》之中劇院與人物命運的緊密聯系,左拉對于種種劇院細節的嚴謹描寫只不過制造出一個完整的孤立片段。總之,左拉的細節描寫精細準確,一絲不茍,然而這些細節可能脫離情節或者人物性格而毫無節制地就地膨脹,甚至成為情節內部一個笨重的贅物——“真實細節的肥大癥”。盧卡契認為,左拉的傾向隱含了自然主義的危險,逼真的表象復制無助于認識表象背后的歷史運動機制;托爾斯泰或者巴爾扎克之所以成為偉大的現實主義作家,一個重要的原因即是,擺脫靜態的細節堆積而在敘述中展現出歷史的動向。

            盧卡契雄辯地論證了他心目中的現實主義文學,但是,情節與細節的關系或許仍然比他預料的還要復雜。盧卡契對于“敘述與描寫”隱含的期許是,情節的持續演變猶如歷史運動機制的寓言,眾多紛雜的細節完整地反射出情節的內涵。因此,細節、情節、歷史之間構成彼此象征的同心圓?;蛟S,這僅僅是一個哲學家的藝術理想。事實上,三者之間的呼應方式遠為錯落曲折,甚至隱而不彰。許多時候,恰恰由于細節、情節、歷史之間的落差,文學可能顯示出其不意的特殊發現。很大程度上,這種狀況表明的是現實主義文學的真正貢獻。當然,無論人們對《敘述與描寫》的觀點產生何種異議或者提供多少補充,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盧卡契對于情節與細節關系的論述開啟了巨大的理論思考空間。

            《光明日報》( 2023年04月26日?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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