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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公的菜園子

            2023-08-09 05:40:06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中國故事】

            作者:鄧宗良


            【資料圖】

            外公的菜園子在鎮子西北邊緣,一個池塘圍堰的后面。它北邊是鎮子的屠宰場。西邊是荒坡,十天半個月不下雨,那些高高的野草就開始枯黃。這樣的周邊環境里,菜園子看上去,就像一小片綠洲。原先菜園子不大,長方形,比一個籃球場大不了多少。后來,外公在它西邊長滿灌木叢的坡地上,又開荒出一塊差不多大小的新園子。老園子土地黝黑松軟,新園子的黃土幾年下來卻沒有多大變化。外公說,老園子是熟土,新園子是生土。同樣的小青菜,在老園子長得油綠飽滿,在新園子卻是梗細葉薄。老園子就像外公心有靈犀的老朋友。

            插圖:郭紅松

            外公肩膀上挑著澆菜水桶,水桶斜斜插著兩個用竹筒做的噴頭,水桶往下傾斜,水像雨點一樣噴灑出來,逆光看過去,兩扇水霧都掛著小小的彩虹。田壟上長的菜,沾上水,忽然鮮艷起來,活躍起來。兩個小小的噴頭灑下的好像不僅僅是水。外公的菜園子,像一個巨大的調色板,韭菜的蒼翠,蓋菜的幽藍,青菜花的嫩黃,長茄子的紫黑,旱黃瓜的乳白,在屠宰場灰暗沉悶墻壁的襯托下,是一片跳動著的、洋溢出來的色彩。這個調色板像一池春水,一年四季不干枯。當然,并不適宜把這想象成外公在地里作的畫,外公只是個農民。

            外公總是穿著一身黑衫褲,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他看上去大大咧咧,實際上心思縝密。他把這塊菜園子收拾得井然有序,時下種什么菜應季好賣,他了然于心。大家都種同樣的菜,他的第一個上市。他的菜從種下到收割,周期比別人短一些。他比別人能吃苦,更重要的是他凡事都愛琢磨。他早上割了這茬菜,下午新的菜苗就栽上了。其間的翻地、耙地、備苗等等,環環相扣,如行云流水。外公的菜園子,不能比喻為時髦櫥窗,卻引領著時蔬的上市。

            外公在松軟的田壟上撒上菜籽,用干香茅草代替干稻草,鋪在上面。干香茅草更有彈性,灑水時菜籽更不容易被沖出來。種子破土發芽時,發硬的香茅草既透風,又能遮陽。那時雷州半島很多地方漫山遍野種著香茅,略微刺鼻的馥郁芳香,在風中飄蕩。外公從香茅油蒸餾廠,抱回一捆提煉過油脂的干香茅草。外公在菜園子放下這捆干香茅草時,藏在里面的一條細小的竹葉青毒蛇,咬了他右手的小指。平時,外公對菜園子里偶爾穿行的毒蛇熟視無睹,彼此相安無事。誰也不會想到這條小蛇會藏在干香茅草里,讓外公抱著走了一兩里路。外公躺在生產隊放農具的大庫房里。大庫房對面是牛棚,牛吃剩的稻草和牛糞混在一起,發出濃郁的味道,習慣了并不太難聞,倒是這種發酵發霉的農家氣息,那熟透了的溫潤,讓人久久依戀。從別村趕來的專治蛇傷的老農,還喘著粗氣,就從藥袋里掏出路上匆匆采摘到的草藥,不用木杵搗,直接放進嘴里嚼成一團,黏糊糊的,敷到外公傷口上。不知是外公喝了酒,還是配藥用了酒,庫房里酒味嗆人。外公被蛇咬到的小指頭腫得比大拇指還大。外公在農具庫房待了七八天,一會兒發熱,一會兒發冷,一會兒大汗淋漓,一會兒暈厥不醒,他一聲不吭,卻著實把外婆嚇著了。

            菜園子一角,有一眼水井。水井沿,墊著幾塊石條。井里從上到下長著蕨類植物,顯得很窄,很深。井邊豎著高高的架子,架子頂上橫著一條長長的粗竹竿,一頭綁著一塊大石頭,一頭拴上麻繩,麻繩垂下來,上面系著一個用舊汽車輪胎做的水桶。中午的陽光直射下去,井底像一面小鏡子,水井下面一直有條蛇,可能是追逐獵物時掉進去的,不時探出頭來。外公蛇傷好后,沒有刻意用水桶把它撈上來,更沒有動過什么傷害它的念頭。孩子們扔下石塊砸它,外公說,別管它,又不是它咬的。

            在廣州讀大學時,校后門有一片菜地。一個個陶土做的酒瓶大小的圓管,套在里面的應該是一叢叢的韭菜,到了收割時,出來的不是綠油油的韭菜,而是嫩黃可愛的韭黃。寒假回家,跟外公講起,他好像發現新大陸,興趣十足。他推斷,琢磨,怎么讓韭黃不見太陽還能長得那么好。外公后來一定試種過吧。他遇到問題,會說,怎么回事嘛!像自言自語,又像對菜園子說,對土地說,誰都能聽出來,這是對老朋友說話的口吻。

            菜園子只是外公的自留地。他更大的本事不在這兒。他是生產隊的“田間管理”,如果說生產隊長是“廠長”,“田間管理”就是“總工程師”。生產隊什么時候小田育種,什么時候大田插秧,什么時候灌溉或者排水,什么時候施肥,什么時候開鐮,都是外公說了算。他心里有一本賬,但不是死賬,他要考慮變量因素,比如天氣,要看冷暖的變化,雨水的多少,看眼前的,想先前的,預見之后的。那些農諺,那些節氣,在他心里是鮮活的。

            他是鎮子里最有口碑的“牛中”。“牛中”是牛市的中間人、經紀人。外公深得買賣雙方的信任,在外公的撮合下,買賣雙方都覺得合算,自己不是吃虧的一方,這實在不是件易事。牛市里,這類中間人,大都是把手伸進對方的袖口里,雙方的手指在里邊比畫著討價還價。但外公不需要這個遮擋。再說雷州半島本來就熱,長衫顯得不利落。外公是分別和賣家和買家的手握在一起談價格的,沒人能從外公表情看出端倪,他不動聲色。倒是可以從買賣雙方的臉上,看到微妙情緒變化。這像一出活靈活現的有趣的啞劇。不一會兒,賣家買家臉上松弛下來,或者都露出可以歸類為滿意的微笑,不用說,又成交了——除非他們刻意用吃虧了的表情,來掩蓋他們內心的滿意。交易效率之高讓人目瞪口呆,這顯然得益于外公對行情心中有數,他說的價格八九不離十,對于預先算過賬的買賣雙方來說,完全契合心理預期。外公能拿捏賣家和買家的心態,希望快點出手的,預期會低那么一點點。希望早點入手的,則可以在價格上做一點點的妥協。不太了解農民的人也許覺得外公身上有農民的狡黠。說句公道話,這種常理范圍內有點小技巧的交易,更多的體現了農民的純樸、真誠、善良和實在,沒有什么需要藏著掖著的,坦誠相見,與人為善。外公對每頭牛特點的把握令人叫絕,好像掀開牛皮看透了牛的一切。千百年來,農民跟耕牛相依為命,對耕牛的了解,勝于對自己的了解。買家覺得買貴了,外公會把牛的優點點出來,說得實事求是,無可辯駁。賣家說賣價還應該更高一點點時,外公會把牛的小毛病挑出來,也是實話實說,不容置疑。其實賣家和買家成交后說些“有點不劃算”的話,有時是余興未盡,有時是為了驗證虛實,心里踏實些,也好找到便于炫耀的話題。一場交易后,買賣雙方都覺得外公是站在自己一方著想的,以后再有買賣時自然還得找外公。外公還去過廣西買牛,最遠去過云南。外公只會說雷州話,與人家言語不通,不知怎么做成的買賣。那時沒有什么車船,外公日夜兼程把牛群趕回雷州半島,沒聽他說過一個累字,頂多回到家在院子里多坐一會兒,多吸幾口水煙筒。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扛著鋤頭,去看他的菜園子。

            外公的粗獷外形,與種地能人、走南闖北的副業經營能人的形象很是吻合。結結實實的高個子,醬色的臉龐像石頭般堅硬,鼻梁高高的,目光不時習慣性的投向遠處。那雙大手,粗糙的黑皮膚,凸起來的血管,粗大而柔韌的骨節,是畫家過目不忘的素材。外公不去人多的地方,不玩牌九,不約人喝酒,不湊婚喪嫁娶的熱鬧,甚至也不聽歌看戲。他是生產隊里的頂梁柱,大家信任他。盡管他游刃有余,責任卻讓他有些壓力。

            在菜園子,外公找到了樂趣,這里是他排解壓力的好去處。在菜園子里,外公想種什么,怎么種,想改變什么,怎么改變,都隨心所欲,好與壞自己承擔就是了。他不開心時,到菜園子里走走,心底會舒坦起來。他的菜園子,就沒有不中看的時候。他有時抓一把泥土,攤開在手心看一看,皺著眉頭對它說,伙計,你瘦了,該給你補點兒好的了。他將一片菜葉翻過來瞅一眼,便知道什么蟲兒來過。菜園子隨順著他的脾氣。有時也給他出些難題,鬧點小別扭,好在外公有的是辦法應對和化解。這時,他就當菜園子像小孩子那樣調皮了一回。

            小鎮里,那時分居民戶口、漁民戶口和農民戶口。外公是農民戶口,是綁在土地上的老農民。他的菜園子,使他與土地有了一條更緊的紐帶,這不是約束的紐帶,而是甜美的紐帶。在菜園子里,常常看到外公彎腰在那里細心播下種子,看到他左手抱著裝著肥料的糞箕,右手灑脫地拋灑著,看到他挑著水桶,水桶的噴頭灑出一團水霧。晨光里,夕陽下,斜斜照過來的陽光里,有外公移動的剪影,水桶里灑出的水花,在陰影中是雪白的,在陽光里是金黃的。外公長長的影子落到地上,似乎要與菜園子融為一體。小時候,每當看到這個情景,總覺得外公離土地那么近,離我們那么遠。

            外公這一代農民,跟土地,跟耕牛,跟他種過的每一種作物,跟傳統的耕作,水乳交融,構成那個年代農村的經典風光。也許他們是使用傳統耕作方式的最后一代人。在他們之后,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作為中國農民的偉大創造,實現了農民與生產資料的直接結合,解放了農村的生產力。農業科技的進步,生產經營方式的創新,農村農業的日新月異,再沒有停頓過。

            外公那個年代的農民,差不多都已經逝去,卻讓人無法忘記,無法釋懷。他們對土地專注傾心,他們對土地溫情脈脈,他們像土地的主人,又像土地的仆人。他們將自己和家人的命運交給了土地,將心糅進了農作。作為農民的子弟,常常為之感慨,為之動容。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09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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