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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居易的“自適”說

            2023-08-28 05:46:37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資料圖片)

            作者:阮忠(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白居易有首《首夏病間》詩,自省39年間非憂即疾,甚喜近年來憂息病愈,身心安泰,故言“內無憂患迫,外無職役羈。此日不自適,何時是適時。”他提到的“自適”,出自莊子《大宗師》《駢拇》的“自適其適”,與他把自己的詩專列一類“閑適詩”的“閑適”很不一樣,“自適”無物無我,不像“閑適”物我俱在,像《閑居》詩說的“空腹一盞粥,饑食有余味”之類。而他的“自適”說,與莊子相系,說來頗有意味。

            “忘我”而自適。與《首夏病間》同時,白居易的《隱幾》寫道:“身適忘四支(肢),心適忘是非。既適又忘適,不知吾是誰。百體如槁木,兀然無所知。方寸如死灰,寂然無所思。今日復明日,身心忽兩遺。行年三十九,歲暮日斜時。四十心不動,吾今其庶幾?!边@“身適”與“心適”之忘,是莊子“心齋”“坐忘”的追求,《大宗師》說“坐忘”的“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正是忘卻身心以合于“大通”即“道”的表達。詩中“今日復明日”的時間轉換,是“心齋”說的內心漸修以抵“身心忽兩遺”的空寂明凈境界。而“隱幾”兩忘后的百體如槁木、方寸若死灰,語出莊子《齊物論》的南郭子綦隱幾而坐,荅焉似喪其耦,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吾喪我”。這既揭示了白居易詩題為“隱幾”的本源,又說明了白居易“喪我”即“無己”以求“自適”的思想指向。此前,他任諫官左拾遺,多次激諫得罪了不少當朝官吏。而這一年他仍是翰林學士,任京兆府戶曹參軍,為貶江陵士曹參軍的元稹辯護,又上疏請罷用兵河北,均不被采納,于是救濟人病,裨補時闕之心漸淡,欲效莊子不問世事。其后,他在《適意二首》其一里說:“人心不過適,適外復何求”;其二則有感于居朝為臣不易,自己本有的浩然之氣十年內已消磨殆盡,表示“悠悠身與世,彼此兩相棄”,既要忘身,又要忘世。白居易的“適身”“適心”說,身與心的關系被他定義為“心為身君父,身為心臣子。不得身自由,皆為心所使”(《風雪中作》)。因此,心足方得身安。而“適身”“適心”,有時被他生成為“三適”,他有《三適贈道友》詩,稱足適忘屨、身適忘衣、心適忘是非,三適為一,要在適性。猶如莊子《養生主》的“澤雉”、他《山雉》詩“適性遂其生”的山雉。

            “無何有”而自適。白居易忘身忘心忘世,最佳的生存環境是莊子說的“無何有之鄉”。他因宰相武元衡被刺、急請捕賊事,遭權貴忌恨被貶,在江州給元稹寫了《與元九書》,言及往年以達則兼濟、窮則獨善為師,先兼濟而后獨善。然事不如意,兼濟未果而走向獨善。他有一首《讀〈莊子〉》:“去國辭家謫異方,中心自怪少憂傷。為尋莊子知歸處,認得無何是本鄉?!碑敃r,白居易離開京城前往江州就任九江郡司馬,情緒低落,第二年送客到湓浦口時,聞琵琶女的琵琶聲,作《琵琶行》感慨琵琶女的遭遇,詩中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既悲憫琵琶女,也自我悲憫。他在《讀〈莊子〉》詩里為排解內心郁悶,引莊子為同道,尋求莊子《逍遙游》里的“無何有之鄉”。莊子的“無何有之鄉”是逍遙彷徨,無物侵害而一無所有的廣漠之野。白居易據此說“認得無何是本鄉”,為的是超脫塵俗,避禍全身。白居易被貶江州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在《隱幾》的基礎上,他的思想與人生淪落相合,從此以獨善為主調。而“無何鄉”也成為他人生的向往。他垂釣渭上,自言“身雖對魚釣,心在無何鄉”(《渭上偶釣》),不似姜太公釣魚,七十歲釣得周文王,而詩中的人魚兼忘正是“無何鄉”的準則?!盁o何鄉”是出世的,他的《昭國閑居》詩有一個很俗且現實的說法:“平生尚恬曠,老大宜安適。何以養吾真?官閑居處僻。”他提到的“居處僻”即待在僻靜地修養,與世事無干,是想處在“無何鄉”里。他44歲時還寫過一首《自誨》,勸自己從此饑食渴飲,晝興夜寐,無喜無憂,病臥死休,了此一生,也是在僻靜處自我修養的方式,只是這僻靜處未必真是“無何有”。

            “虛靜”而自適。白居易的《求玄珠賦》以“玄非智求,珠以真得”為韻,用莊子《天地》黃帝游于赤水遺其玄珠、眾人求而不得唯象罔得之的故事,指出莊子之意在于頤神保真方可得“道”。這是避禍養生的要訣,白居易在《養拙》里說:“逍遙無所為,時窺《五千言》。無憂樂性場,寡欲清心源?!薄段迩а浴芳础兜赖陆洝?,白居易接受莊子影響的同時,也受了老子影響,他的《策林》有一篇《黃老術》主張學漢文帝,為政清靜寬簡以致太平。而這里的逍遙無為、寡欲清心,同屬于老、莊,也是頤神保真之道,由此會有“虛靜”無為的主張,白居易說,“淡然無他志,虛靜是吾師”(《夏日獨直寄蕭侍御》)。他有時把“虛靜”說成“虛空”“虛白”,如“曠然忘所在,心與虛空俱”(《負冬日》);“恬然不動處,虛白在胸中”(《初病風》),要保持內心的空明虛靜,不滋生欲望,以免外物傷身害性。他在《聞庾七左降因詠所懷》里安慰被貶的庾七,說布衣委棄草莽,偶爾貶官不算人生失意。然話題一轉,說道“外物不可必,中懷須自空。無令怏怏氣,留滯在心胸”?!巴馕锊豢杀亍笔乔f子《外物》的首句,在外物不可強求的主張下,莊子講了一些強求外物者的悲慘命運,白居易沒有深說,讓庾七心中自空其實是放下欲望,不為外物所累,方能無憂。他還在《逍遙詠》里說:“亦莫戀此身,亦莫厭此身。此身何足戀,萬劫煩惱根。此身何足厭,一聚虛空塵。無戀亦無厭,始是逍遙人?!彼^的“莫戀”“莫厭”說,只因人生一世本是虛空,知此而淡然忘身忘心忘世,有了無待也是無欲無為的逍遙。白居易想做逍遙人。前提是“虛靜”或“虛空”。不過,這既是莊子的“無己”逍遙,又是世俗“知分心自足,委順身常安”(《詠懷》)的逍遙。

            “窮通”而自適。元和七年(812)白居易寫了《歸田三首》,其三回憶人生,三十為近臣,四十為野夫,十年巨變,深感“窮通”倚伏,不必像魚困于深水、鳥束于高木。隨即表明“化吾足為馬,吾因以行陸。化吾手為彈,吾因以求肉。形骸為異物,委順心猶足”。這化用了莊子《大宗師》子輿的話。子輿病,子祀前往探望,見他彎腰駝背、臉腮藏于肚臍、雙肩高過頭頂的怪模樣,問他是否討厭自己。子輿說毫不討厭,“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這番生動的描述歸結為發自內心的安時處順,白居易以此表明自己的人生態度,歸田而心不系形骸,不系榮辱。也是看到人寄天地間,萬事轉頭空,沒有必要棄窮求通,況且人生通達終究也是大夢一場。其后,當友人“平生青云心,銷化成死灰”(《諭友》)時,他勸慰道:“朱門有勛貴,陋巷有顏回。窮通各系命,不系才不才。推此自豁豁,不必待安排?!保ā吨I友》)還在《詠懷》自言:“窮通不由己,歡戚不由天。命即無奈何,心可使泰然?!卑拙右椎陌裁枷胍脖居凇肚f子》。莊子《人間世》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名言,與它相應,白居易的《無可奈何賦》說人生當與“道”逍遙,委化從容。而這里值得注意的仍然是他的“窮通”說。不同于“窮通”倚伏所示的相互依存、轉化,而是以“窮通”為命,有才竟窮,無才亦通,正是世上的不可奈何。所以莊子讓人安時處順,呼我為牛則為牛,呼我為馬則為馬,人生也就自然豁達而無悲戚。

            白居易也說齊物,有時還把莊學與佛學相關聯,如說“為學空門平等法,先齊老少死生心”(《歲暮道情二首》其一);“本是無有鄉,亦名不用處。行禪與坐忘,同歸無異路”(《睡前晏坐》),莊與佛難解難分。他還為自己寫了《醉吟先生傳》《醉吟先生墓志銘》,后者中的“其生也浮云然,其死也委蛻然”,仍是莊子式的表達。在莊學的熏染下,白居易樂于“自適”,只是他即使賦閑,也不可能真正脫俗以實現“自適”,莊子理想化的逍遙游始終是他人生的憧憬。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28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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