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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山兄弟

            2023-09-08 05:39:44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卞毓方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天生一個小可憐。貌似張樂平筆下的三毛,但頭頂光光,一毛不生。眼皮耷拉,遮住瞳仁,僅僅露出一條縫,鄉人形容是用蘆柴篾子劃的。個頭矮小,六七歲了,看上去只有三四歲,走路倒蠻快,落地無聲,穿檐過屋如風,狀如小老鼠。衣服嘛,衫不像衫,褲不像褲,是他娘撿鄰家孩子穿剩的破爛。老家是阜寧陳良,三歲時,也就是1953年,隨父母搬來合德。都說這是新興的鎮子,有奔頭,有發展,沒承想四歲那年,父親患食管癌病逝,撇下他和十二歲的哥哥、三十出頭的娘。

            政府濟弱扶傾,每月無償劃撥五斤白砂糖,供小山的娘制成糖球銷售,賺點糊口錢,哥哥四處打小工。他稍微長大點,便每天挎個竹籃,上街撿煤渣,撿煙頭。早飯是沒得吃的,中飯、晚飯有一頓沒一頓地湊合著。

            “小山,你來。”西鄰大媽叫他。

            他嗖嗖地跑過來了,他知道準有好事。

            “今天煮魚,幫我上街買五分錢糖色醬。聽清,三分錢醬,兩分錢糖色。”大媽遞過來一角錢。

            那多出來的五分,就是跑腿費了。

            小山的娘去碼頭洗衣服,西鄰大媽隨即跟過來,洗青菜、蘿卜、山芋,臨了,總會往小山娘的洗衣盆里塞點兒雜七雜八的東西。

            憐貧不落痕跡,人再窮也有自尊。

            小山撿的煤渣,一斤賣二分錢,撿的煙頭,剝出煙絲,曬干,一包賣五毛錢。他常把煤渣分給西鄰大媽,煙絲分給西鄰老爹,不要錢。

            后來,娘改嫁。再后來,他與娘隨繼父下放陳洋鎮開洋村。臨走那天,向西鄰告別,細細的眼角噙著豆大的淚珠。

            這是我童年的往事。西鄰大媽是我的母親,西鄰老爹是我的祖父。記得祖父曾把小山叫過來,在紙上寫下他的名字“劉古山”,一字一字地教他認,末了叮囑:“記住了小山,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臉面。”

            過了一年,我也離開合德,北上京城求學。從此塵海茫茫,音斷信絕,形同隔世。

            內心深處,始終晃動著那個羸形垢面的“小可憐”,年歲愈長,形象愈清晰。我雖自家不富,但看不得別人窮,雖自身坎坷,但看不得別人遭難。

            小山后來怎樣了?

            像他這種“小不點”,在憑勞力吃飯的農村如何謀生?

            后來,他還有后來嗎?

            “后來”來了,癸卯三月返鄉,一天晚上,我和從前的鄰居張長庚兄弟小聚,提起劉古山,長庚說,他已搬回合德,就住在我家后邊。

            有這等巧事!

            匆匆結束晚餐,我拉了長庚,冒雨前去尋找。

            二層小樓,臨街。敲門,無人應。街坊大嫂熱情,幫忙撥打他的手機,終于接通電話,下樓開門。

            我先發制人,一把拉住他的手,問:“你還認得我嗎?”

            他愣了一下,定睛,左瞧,右瞧,驚呼:“卞三哥!卞毓方!”

            笑容和熱淚霎時涌出,他是,我也是。

            屈指算來,這一別,整整一個甲子。

            他能認出我,證明我變化不大。

            我卻無論如何也認不出他。記憶,是一頁泛黃破碎的稿紙,眼前,是一幅筆精墨妙的油畫;記憶,是一灣死水微瀾的溝汊,眼前,是一條飛星濺沫的大河。你怎么看,都看不出他是昔日那個“小可憐”。燈光下,他如霜的白發,寬闊的前額,軒昂的鼻梁,方挺的下巴,襯上酡紅的臉龐,透出一股神氣、福氣。

            老話說,“入門休問榮枯事,觀看容顏便得知”,他的命運,顯然發生了移根換葉的變化。

            坐定,環顧室內,這是一家汽車出租公司,裝潢考究,四壁掛滿了錦旗。我顧不上寒暄,單刀直入,問:“古山兄弟,看來你后福不淺,你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三哥,不瞞你說,剛到農村那會兒,苦哇!”古山講,“娘和我,屬于弱勞力,干一天活兒,工分值很低。過年,連塊豆腐也買不起。虧得古才哥哥從合德帶來兩斤茨菰,勉強過個春節。”

            那是古山人生的低谷、泥潭,好在,一切都成了過去。“你是如何轉運的?”我問。

            “我從小吃慣了苦。人家怕苦,我偏找苦。我人瘦,但身子結棍;我塊頭小,但腦瓜聰明。第二年,我專挑重活、難活,別人不干的,我上。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伙兒評我為勞動積極分子。”

            勞動,這是實打實,硬碰硬。在農村要出人頭地,就得要力拔山,氣蓋世。看不出他精頭細爪,骨瘦如柴,竟有金剛之魄,羅漢之魂。贊!

            “學習‘老三篇’——《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愚公移山》,我沒念過書,不識字,但記性好,過耳不忘,人家讀,我聽,三篇文章,聽幾遍,就背上了。我又加背了一篇《反對自由主義》。村里轟動,樹我為典型,我成了市里的學習標兵。”

            古山又加入村里的文娛宣傳隊,原來他還有藝術細胞,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然而人不能永遠待在舞臺,聚光燈不會老圍著一個人轉,接下來的一步至關緊要。

            “聽你談話,肚里已有些墨水。”我滿懷興味,“你是怎樣摘掉文盲帽子的?”

            他答:“我能背,自然就會照著‘老三篇’一字一字認。‘老三篇’認完了,再認《反對自由主義》。四篇認全了,文化就有了基礎。”

            高,這是“曲終收撥當心畫”,這最后的一“畫”落在了文化。

            “當到市里標兵,領導培養我入黨,讓我抓隊里生產,抓財務管理。我不懂賬務,就跟縣里一位專業會計學習借貸記賬法。后來村里考會計,一百分的卷子,實踐部分占四十分,借貸部分占六十分,幾位老會計拿了前面四十分,我拿了后面六十分,我得了第一,當了總賬會計。”

            總賬會計,這是真本事。這是學業證明,能力增值,馬太效應。

            老話說“富不過三代”,今話則要說“窮不過二代”。古山十八歲結婚,妻子是老家陳良人。岳母嫌他眼睛小,他就去醫院動了手術,改變了因不良發育而被掩蓋的明眸,開始睜大眼睛看世界。生兩子,隨時代的節拍,出息成了商界精英,一個在鹽城,一個在合德。孫輩有四,兩男兩女,大孫子本科畢業后去國外讀碩士,兩個孫女,都已大學畢業,參加了工作,最小的孫子在讀初中。這一家,不啻是草窩里飛出金鳳凰,歹竹出好筍,向陽門第春常在,小康人家慶有余。如今,老兩口退休無事,在鎮上幫二兒子照應門市。

            曾經,看“山”是“山”;如今,看“山”不是“山”;站遠一步,站高一步,看“山”又是“山”。古山他一路走來,談不上驚天動地,但在其本人,絕對是脫胎換骨。他是矮小,木隱于林,“萬人如海一身藏”。他是瘦弱,瘦弱也有積極的一面,放大同情,吸儲關愛。他曾經眼細如縫,但目光聚焦,目中有人。如今我來看他,努力把記憶中的苦孩子和眼前的幸福老漢無縫對接,由不得贊一聲時代和命運。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08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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