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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茶、夏菌、秋燒鴨

            2023-07-07 05:51:44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文壇述往】


            【資料圖】

            作者:彭鴿子

            2003年4月下旬,父親彭荊風和我受邀參加云南宜良縣文聯舉辦的第二屆巖泉筆會。抵達當晚我們被安排住進巖泉寺客房,會議第二天舉行。我有些疑惑筆會怎么在寺廟里開。

            寺院招待素飯,用鐵鍋、柴火炒豆芽、茄子、豆豉,木甑子飯泡米湯,我吃得很香。寺里廚娘卻說沒什么好菜招待我們,再過兩個月來,菌子上市,用柴火炒那才叫好吃。

            山林里,太陽一落山,夜幕就覆蓋下來。巖泉寺沒有路燈,我攙扶著父親借著月光走到天王殿的石階上坐下。天王殿面對著山下的縣城,坐在石階上可遠眺整個縣城的燈火,微風中一群群螢火蟲像流星一樣上下飛舞。我對父親說:“好有意境的夜晚,讓人有夢幻感。”

            “是啊,我也感覺如夢。1950年3月初,我們第二野戰軍四兵團進入云南,第一站就住在宜良城中的小河邊,部隊在縣城里休整了10天才著裝整潔、邁著豪邁的步伐進入昆明城。此后的53年里再也沒有來過宜良,今天來我已是古稀之年。宜良城擴大了,繁榮了。”父親望著山下閃爍的燈光,感嘆時間是一把刻刀,修去腐朽,雕塑出一座新城。

            彭鴿子和父親彭荊風,攝于2018年春。

            我與父親久久地凝望著夜空,各自體會著如夢如幻的夜景。待寒意襲來,我們才伴著僧人做晚禱的暮鼓聲、抑揚頓挫的誦經聲,起身回屋休息。

            第二天筆會剛開始就接到通知,“非典”期間20人以上的集會、會議不能舉行,筆會只能匆匆結束,各地來的作家紛紛離會,巖泉寺又安靜了下來。提前結束的筆會,讓我們有了時間細細感受這座古寺。

            宜良學者鄭祖榮特意留下來陪同我們,熱忱地為我們介紹巖泉寺的歷史。它于元代修建,位于金星村伏獅山中,下寺為佛教,上寺為道教,因屢屢遭受戰亂、動亂,寺里殿宇邊建邊毀。1993年,金星村重修天王殿、大雄寶殿、三仕殿、財神殿、觀音殿、玉皇閣、九龍壁,新修繕的殿宇雖沒有了古剎感,卻顯輝煌。特別引我們注目的是上寺與下寺之間的一座紅墻側房,門前立有“錢穆教授著書處”一石碑。

            1938年,錢穆先生在西南聯大任教時,日本飛機頻繁轟炸昆明,三天有兩天要跑警報。為了有一個安定的著書環境,受宜良縣縣長王丕邀請,從1938年9月開始,錢穆先生每周日乘坐滇越小火車從昆明到宜良,在巖泉寺著《國史大綱》,周四又坐小火車返回昆明教學。當時同在西南聯大任教的陳寅恪、湯用彤、姚從吾、賀麟也時而來巖泉寺與錢穆先生一聚。1939年,錢穆先生的侄子錢偉長和新婚妻子在去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留學前,尋叔叔錢穆而來,在巖泉寺度過了三個多月的蜜月。這期間,錢穆先生和侄子、侄媳三人常漫步伏獅山賞櫻花、茶花、緬桂花,品當時已有名氣的京城燜式燒鴨,飲云南唯一的小葉種,堪稱“云南龍井”的寶洪茶。此茶由唐代寶洪寺開山和尚引種,明清時成為貢品,葉形扁,炒制后湯色翠綠,味如龍井,卻比龍井更醇香。品茗著書,論國事,敘家常,甚感愉快。

            素有“滇中糧倉”之稱的宜良有美食,而巖泉寺環境清幽,四季花果盛美,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順利地在巖泉寺著成,1940年6月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巖泉寺蒼翠寧靜的風光也給錢偉長夫婦留下了美好的回憶。1980年、1994年他們兩次來宜良尋訪,為巖泉寺山門題寫“巖泉禪寺”,還寫下“巖堅泉清,宜結良緣”,鐫刻于巖泉崖壁上。

            得知錢穆先生的《國史大綱》是在巖泉寺著成的,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在巖泉寺舉辦筆會,這里曾是學者著書的圣地。

            三天的宜良行,我們品嘗了錢穆先生贊賞的宜良燒鴨、寶洪茶,觀賞了宜良名花牡丹茶花、緬桂花,結識了宜良的文學藝術家鄭祖榮、古納、高志永、周汝燕,他們對宜良文化的建設很用心。離開宜良時父親和他們一一握手,我了解父親的性情,他對這次宜良行很有好感,有好感就會有好文章。

            回到家的第二天,父親就開始動筆,十二天寫出五篇有關巖泉寺的散文《暮鼓晨鐘巖泉寺》《錢穆與巖泉寺》《茗飲欲忘歸》《齋飯》《興衰巖泉寺》,還有兩篇評論宜良作家的評論《又出現一片文學森林》《季冬的詩》,我寫了《巖泉寺夜色》。

            四個月后,正是盛夏,汝燕邀請父親去他們準備開發的旅游景點“太陽谷”觀光,希望父親能提一些文化建設方面的建議,我也隨同前往。那天天公不作美,進入宜良城雨就下個不停,鄉村道路坑坑洼洼泥濘難行,車一路顛簸,傍晚才到達目的地小哨。剛下車便大雨如注,我們被引入一家名“雞宗寨”的餐館避雨,一股炒干巴菌的香氣撲鼻而來。8月正是菌子上市的季節,餐館里擺滿了一籃籃紅牛肝菌、黑牛肝菌、白牛肝菌、青頭菌、雞油菌、北風菌,還有好多我叫不上名的菌子。小碗那么大的干巴菌讓我震驚,這樣好品質的干巴菌,讓我想起了汪曾祺伯伯。

            1988年夏天,我到北京報考北京大學作家班,考完試去看望曾祺伯伯。一見面他就說:“昨天你來電話說今天要來,我想著給你做個王八豆腐吃,沒做成功,只能請你吃滴油金華火腿。金華火腿味帶甜,沒云南火腿香,這一季在云南用火腿燉雞樅、燉青頭菌、炒干巴菌,扎實好吃。”他用云南方言又說了一遍“扎實好吃”,把我逗樂了。我們見面他總喜歡說幾句昆明方言,但發音不準。

            我知道曾祺伯伯不但喜歡吃滇菜,還會做。他考入西南聯合大學后,在昆明讀書、工作,一共住了七年。1987年4月下旬,他隨中國作家代表團來昆明采風,我做了汽鍋雞、煎乳餅、火腿涼片、涼米線幾道滇菜招待他。他邊吃邊和我聊,說汽鍋雞我選武定的線雞(閹雞)做很地道。“乳餅用水貼出來的吧?嫩,好吃。”那天我們聊滇菜烹飪,聊得投緣,他說:“我們倆有共同之處——好吃,好吃還喜歡下廚。”后來我去北京看他,他都會下廚做菜招待我。他來昆明我也一定會為他做幾道他喜歡吃的滇菜。

            吃曾祺伯伯燒的菜是一種享受,聽他談做菜好似聆聽一篇烹飪美文,從中可獲得不少知識,端上菜來他還會向我介紹這是什么菜系。那天他做了冬瓜燒滴油金華火腿,這是一道杭幫菜,我知道。第二道菜是黃瓜拌腰片,色味極佳的涼拌菜,我從沒吃過。豬腰通常是爆、溜,川菜涼吃是用紅油拌,曾祺伯伯則弄了點蒜末、香油一拌,看著清爽,入口爽脆。

            “這道京菜是藥膳菜,夏天吃可以減少盜汗。北京夏天的時鮮菜是黃瓜、西紅柿,云南夏天的時鮮菜是菌子。閨女,吃這道菜有講究的。”他說著將兩片黃瓜和一片腰片放入我碗中。

            我有些遺憾地說:“只想著考試的事,忘給您帶點干巴菌來嘗鮮。”

            “干巴菌在云南人心里是菌中之王,吃是好吃,就是費工夫。不過,買到品質好的也好收拾。你知不知道哪個地方的干巴菌品質好?”曾祺伯伯問我。

            這可把我問住了,我生于昆明長于昆明,每年6月至10月吃野生菌的季節,一筐筐、一籃籃的干巴菌從周邊富民、祿勸、楚雄、易門、晉寧、宜良、石林的山里運進昆明市場來賣。這些地方出產干巴菌我是知道的,但哪個地方的品質好我沒有關注過。

            “宜良。宜良的干巴菌朵大,肉質厚有嚼頭,香。有經驗的拾菌人是嗅著味去找干巴菌的。林子里如果能聞到沁脾的菌香,香氣濃郁,那一定會拾到很多朵大的干巴菌。”

            我慚愧自己生活在昆明30多年,對云南的菌子還沒有曾祺伯伯了解,難怪他的小說、散文描寫的人物、風光靈動感人,看似不刻意地娓娓道來,卻傳神。這來源于他對生活的細致觀察。

            來小哨得以目睹曾祺伯伯夸贊的宜良好品質的干巴菌,更讓我進一步了解了云南有880多種野生菌類,小哨盛產200多種。雨天留客,鮮美的菌子更讓我們垂涎,店老板手腳利索,不到半個時辰,炒菌、燉菌擺滿一桌。老板娘笑盈盈地說:“在我店里吃干巴菌管飽。”這不是虛話,她幾次大勺地往我們盤里添加干巴菌,這一餐真是有生以來我吃干巴菌最多、把干巴菌當飯吃的一次。

            由于一夜下雨,第二天去“太陽谷”路滑難以前行,只走了一小段便返回。父親和我有些遺憾,汝燕卻說:“留有遺憾你們就還會來宜良。這次主要是約你們吃菌子,彭老時間寶貴,如果純粹邀請來吃菌子是不會來的。”

            晚年的父親把時間看作生命,謝絕了許多社會活動,忙于文學創作,但對于扶持文學發展的活動,他還是會參加。2016年尾牙那天,父親和我受邀去宜良參加鄭祖榮主編的《滇菜魁首——宜良燒鴨全國征聯精萃》一書的首發式,儀式在學成飯店舉行,同時舉行由云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高志永以金鑄、玉雕手法鑄造的重666公斤的“天下第一燒鴨爐”開爐儀式。父親上臺祝賀書出版并宣布開爐。第一爐閃著栗色油光的十二生肖燒鴨出爐,父親屬蛇,標有蛇形圖案的燒鴨送到了父親桌前,父親對我說:“當食物被賦予文化,它的名氣、價值就提升了。”

            我問他,宜良都有哪些食物能不斷提升名氣及價值?

            “寶洪茶、干巴菌,還有秋天的鴨子——肥壯、腥味少,燒出來的鴨肉嫩、酥香。春茶、夏菌、秋燒鴨。”父親說。

            我笑了,錢穆先生、曾祺伯伯70多年前就青睞春茶、夏菌、秋燒鴨。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07日?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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