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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資訊丨光明文化周末雅趣版:揚雄的“口吃”

            2022-08-26 05:35:12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劉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圖書館副研究館員)

            在中國文學光輝燦爛的歷史長河里,漢代辭賦創作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涌現出了以“揚馬”為代表的眾多優秀辭賦作家。“揚馬”即指揚雄和司馬相如,兩人不只文學成就在伯仲之間,還具有相似的人生經歷。他們都是四川成都人,揚雄自幼就推崇、模仿司馬相如“弘麗溫雅”的賦作風格;又都因辭賦優異而被舉薦待詔漢廷,開啟了為官兼文學創作的長安生涯圖景,最終一起被載入文學史冊。巧合的是,兩位作家還都患有“口吃”,《漢書》稱司馬相如“口吃而善著書”,稱揚雄則是“口吃不能劇談”。但口吃沒有影響到他們的文學創作和學術著述,反倒更顯他們的可愛與可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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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料圖】

            眾所周知,口吃是說話時字音重復或詞句中斷,是一種習慣性的語言缺陷,即俗稱的“結巴”。口吃,或屬于先天性的語言障礙,或由于幼時疾病引起。根據古代醫學典籍《外臺秘要》的記載,中風(急性腦血管疾病)輕則引起口吃,還有四肢麻痹、精神恍惚和恚怒無常等癥狀;重則手足不能控制,也就是癲癇(俗稱“羊角風”)。司馬相如的“口吃”,是否由中風一類的疾病引起,史無明文。不過,后人更多記住的是司馬相如所患的“消渴病”,也就是糖尿病,《漢書》里有明確的記載。司馬相如常“稱疾閑居”,潛心于自己的文學世界,并不關心公卿官爵之事,乃至于后來因病免而徙居茂陵,看來都是此病所致,“口吃”的毛病反倒常被人遺忘。揚雄的“口吃”,從“不能劇談”的記載判斷,可能是比較嚴重的結巴,極有可能是幼時患中風疾病所致。揚雄所撰的《劇秦美新》,留下了窺探他“口吃”病因的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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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秦美新》大致創作于王莽篡權登基的始建國元年(公元9年),開篇就寫司馬相如曾作《封禪文》,彰顯漢廷之德,揚雄意在效仿他寫一篇贊頌新朝的文章。揚雄以誠懇而迫切的口吻說,他“常有顛眴病”,恐怕一旦病歿而失去了諛美機會。這里的“顛眴病”是何病呢?無獨有偶,在他編撰的語言學著作《方言》里居然還有“顛眴”這個詞條,似乎印證揚雄很留意“顛眴”一詞。《方言》云:“漢漫、[~符號~]眩,懣也。朝鮮、洌水之間,煩懣謂之漢漫,顛眴謂之[~符號~]眩。”意思是說,顛眴屬于一種情緒煩懣而無處遣發的病癥,似乎近于今天的郁悶或抑郁。但問題似乎又沒有這么簡單,倘是情緒郁悶一類的病癥,揚雄本來就清靜無為,清心寡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已經將人生名利得失看得很通透了。即便是中年遭受喪子之痛,也仍以頑強的毅力精心結撰他的名山事業,能有什么樣的情緒郁結呢?又怎么能到他所說的因此病而“一旦先犬馬填溝壑”的境地呢?顯然顛眴病是要比情緒憤懣嚴重一些的病。

            讀到《劇秦美新》提及揚雄患有“顛眴病”,立刻想到這可能與他所患的口吃有一定的關聯。遂查檢中醫類典籍,未見有“顛眴病”之目,可能是揚雄當時的說法,后世不再使用。又查到唐人李善引舊注解釋顛眴病,稱:“眩,惑也,眴與眩古字通”,則“顛眴”似是一種精神錯亂、意識迷惑之類的疾病。張銑的注釋更為翔實,說:“顛眴謂風疾也。”顛眴病大概又是與中風相關的病癥。今人解釋《方言》里的“顛眴”,認為“顛眴”又名“癲癇”,俗稱羊癇風、羊角風,“以病發作時,意識迷亂,甚至喪失,顛眴蓋正因此名也”(參見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顛眴病應該指的是中風引起的各類病癥,只是程度有輕重之別。至于揚雄所患的顛眴病,是否屬于癲癇,很難斷言,但他患有中風之類的疾病當合乎其實。中風的癥狀之一,便是不能言語,而揚雄恰有“口吃”的語言障礙,印證他幼時因中風而失去了流暢的語言表達能力。到揚雄寫作《劇秦美新》時,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中風的痼疾可能有所加重,出現比如頭昏腦漲、四肢偏痹等癥狀,故有“一旦先犬馬填溝壑”的感傷之言,恐怕也是他常年罹患顛眴病折磨的無奈寫照。

            不管是中風的輕癥表現口吃,還是病情加重的顛眴病,都影響到了揚雄的性格特點和人生追求,甚至塑造出了一個“新”的揚雄,不然文學史(或學術史)面對的可能就是另外一種面貌的揚雄。《漢書》本傳稱揚雄的為人,用“簡易佚蕩”四字予以概括,就是做人做事從容寬緩的意思。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順其自然、與世無爭,揚雄因為口吃而不是“好強”的人。他的畢生追求,都放在了“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漢書·班固傳》)。本傳又稱他“默而好深湛之思”,口吃還錘煉了揚雄好深思玄想的特點。兩者的結合,使他安分守己,與世俯仰,有顏回“一簞食,一瓢飲”而“不改其樂”的道德操守。揚雄的人生經歷也充分證實了此點。漢成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揚雄四十二歲,已過不惑之年,在同鄉人楊莊的舉薦下離開成都到長安。起初只是待詔,直到次年的年底,因奏進《羽獵賦》始獲得官階低微的郎官身份。沒想到郎官一直做到王莽新朝時,持續了二十年左右,而且還是因為揚雄“耆老久次”才拜中散大夫。郎官的俸祿很低,恐怕也就勉強維持生活,可揚雄還主動奏請免除三年的俸祿,以使他心無旁騖,縱覽內府藏書(《答劉歆書》)。因為牽扯到獄案,捕者到時,揚雄恐不能自免,從閣樓上跳下,幾乎摔死。為何這么做?揚雄自知口吃不能辯駁,這也是他對“士可殺而不可辱”的儒家精神的遵循。揚雄的人格太“完美”了,以至于時人稱譽他是“西道孔子”,桓譚則又稱兼“東道孔子”(《新論》),意即天下人的孔子,并將他的人格風范概括為“絕倫”。

            揚雄的口吃,在他的作品和著述里也有所反映。因為口吃不能“劇談”,所以揚雄特別強調“默”字,又因為“默”而容易使人深思,不免追求玄想,所以又很看重“玄”字。“默”和“玄”多次出現在他的創作里,甚至還作為生平著述的名稱,足以看出這兩個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如果不從揚雄的“口吃病”入手,可能不太容易理解“默”“玄”兩字的深刻內涵,此可謂知人論世。比如《長楊賦》以勸諫的語氣,寫道:“人君以玄默為神,淡泊為德”,“玄默”兩字并舉。又《解嘲》寫道:“默默者存”“自守者全”,“是故知玄知默,守道之極”,“惟寂惟寞,守德之宅”,這何嘗不是揚雄的為人之守與做事之道呢?著名學者錢鐘書先生字默存,恐怕即化用自此處,終鑄就學術巨擘,文化昆侖。“默”也是為學之道,就是潛心學問,淡泊名利。揚雄的“玄”,體現在他的著述《太玄經》,模仿《周易》而作,是很艱深晦澀的著述,劉歆曾認為這部書恐怕要用來覆醬瓿。揚雄笑而不答,他的心思是既然口吃不能授徒傳學,只能通過文字把自己的哲學思想傳之后世。賦作《太玄賦》開宗明義地寫道:“我異于此,執太玄兮”,揚雄不學屈原,不做伯夷、叔齊,而是安貧樂道,胸懷潛心為學的理想,將學問寫在璀璨的歷史星空。

            揚雄的“口吃病”,造就了他不追求顯達、專心讀書著述的精神追求,反過來講,他和司馬相如一樣,都沒有因為身體的缺陷而意志消沉,而是用手中的筆繪就出“光焰萬丈長”的文學圖卷,給中華民族的文學寶庫創造了珍貴的精神財富,留下了滿滿的精神激勵和人生正能量。從這個意義上講,揚雄矢志不渝的學術追求,也是中華文明的一種獨特精神標識,具有永恒的范式意義。

            《光明日報》( 2022年08月26日?16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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