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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器物中的時光

            2023-03-31 05:58:00來源: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彭程


            【資料圖】

            母親過世一年多后,我開始整理她住過的房屋。

            這套房子與我的住處在同一幢樓里,兩個單元相鄰。家在外地的弟弟出資買下這套房子,也是考慮讓當時已年過七旬的他們離我近一些,能夠得到照應。在這里,父親住了九年,因腦溢血昏迷,住院治療近兩個月后離世。母親又住了將近兩年,因為多年宿疾突然發作,而在兩天內辭世。從此,房間一直空置著。

            沒有限期的要求,因此整理并不著急。我在半個多月里,斷斷續續地過去,每次一兩個小時,慢慢地收拾。十一年的時間不算短暫,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都儲藏了很多記憶。收拾過程中,一些往事被喚醒,曾經的場景再次浮現,消失的時間重新返回。

            插圖:郭紅松

            回憶的開始,被一種歡快的氣息包圍著,仿佛春末夏初時節那樣明亮愜意。那正是父母剛剛搬來的時候。離開生活了十年的遠郊小鎮,住進這套寬敞了很多的大房子,他們欣喜不已。新搬來的東西雜亂地靠墻堆放著,母親將一個用床單打成的圓鼓鼓的大包袱拉過來,解開打得很嚴實的結扣,攤開在客廳木地板上,里面是一迭迭摞著的衣服、毛巾、枕頭等。五月上旬天已經熱了,母親額頭上沁出了汗珠,她用手背去擦掉,說陽光真好。那種喜悅的表情,我至今記得很清楚。

            關于這間房子的記憶,那一天是原點,是開啟。仿佛一道時光的閘門被提起來,奔瀉而下的水流,在漫長的時日中,匯聚成為一片浩淼無邊的水面。這里那里,在并不清楚分明的方位上,閃爍著眾多的光點。它們是我記憶中的場景和細節。

            搬來的頭兩年,前后有幾位父母當年工作時的同事或朋友,來家里看望。他們大都也是退休后搬來這座城市,跟隨兒女生活的。我也帶父母回訪過。但這些客人也和父母年齡相仿,出行不便,后來的聯系也就只限于逢年過節時,互相打電話問候一聲。

            因此,對這一對老人來說,生活中勉強可以稱得上事件的,便是孩子們的到來。這幾間屋子里最熱鬧的時候,是每年春節前后的那幾天,有時還有暑假中的某些日子。平日的安靜寂寞,被聚會短暫地打破了,仿佛平靜的水面蕩起了一絲漣漪。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父親的八十歲生日,正趕上那一年的春節假期。那時他們已經搬來三年了。那一次聚會最齊全,國外的妹妹一家也趕來了,祖孫三輩十幾個人坐滿了客廳,幾個小孩子嬉耍打鬧,十分熱鬧。全家圍著餐桌吃年夜飯時,父親很興奮,說他要說幾句話,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頁紙,原來是事先寫好的。他講了幾點,大意是感謝兒女們孝順,讓他們得以安享晚年,生活得很幸福。這種莊重的方式和他帶有幾分羞澀的表情,讓大家笑成一片。

            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生活的主色調,還是日復一日的單調和平靜,缺乏變化。

            這一點首先體現在房間里的布設上。如果不是我們有時給稍微調整一下,所有的家具和器物,都會固定在最初的位置上。這個環境中的生活,也是一成不變的鼓點節奏。像每天的簡單晚餐,總是擺在沙發前面的茶幾上,兩個人一邊看電視一邊吃,吃飯時看的永遠是北京電視臺的健康欄目《養生堂》,緊跟著是北京新聞,然后又是中央臺新聞聯播。接下來再看一兩集電視連續劇,大約會在八點半到九點之間播完,就到睡覺時間了。

            每個周末假日,兩天中的一天,我們過去陪父母吃一頓飯。他們平常吃得很簡單,但那頓飯總是要盡自己所能做得豐盛些。母親輪流著做她的拿手菜,像燜餅、煎茄盒、用曬干切碎的馬齒莧拌肥肉餡蒸出的包子等,都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家鄉美食。這些百吃不厭的味道,只能在回憶中品嘗了。如今回想起來,心中時常泛起一陣愧疚:為什么那么多年中,我總是過去吃現成的,而很少進廚房幫著做幾頓飯呢?僅僅因為他們多次阻攔,我就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養成了習慣,像一個受寵的長不大的孩子。

            從這間屋子延伸出去,是他們極其有限的活動半徑。

            父親習慣獨處,通常是待在屋子里。偶爾外出時,一是與母親一同去超市或菜市場買菜,二是獨自到小區里的凈化水售水機處打水。母親喜歡熱鬧,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樓去,但足跡大都也在小區院內。夏天在院子北面一片柏樹林里,與一群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們一起做保健操,冬天則移到樓下朝南的一處空地上,曬太陽聊天。

            因為性情平和知足,飲食起居符合養生之道,因此在很長的時間里,他們有一個還算不錯的健康狀況。但自然的鐵律無所逃遁,衰老和病痛不動聲色地增加和升級,緩慢地調整著他們動作的幅度,一點點地蠶食著肉體和精神。

            母親的膝蓋開始有問題了。每次從沙發上起身時,要用雙手扶著茶幾用力撐一下。走平路還湊合,上臺階則明顯吃力。她的臥室床邊擺著一臺紅外線理療燈,是我買來給她照射膝蓋的,床頭柜上的一瓶英文字母的藥片,功效是補充鈣質,如今還有小半瓶。父親腰背愈發彎曲了,因為缺乏運動,肌肉萎縮,兩條小腿瘦得可笑。他始終堅持自己去樓下打水,最早是兩只手各拎一桶,后來是一次只打一桶,再后來則變成用買菜的小車拉。

            于是,屋子里器物的變化增減,也和生命的流程同步。此刻還放在客廳角落里的拐杖和輪椅,便陪伴了他們生命的最后階段。

            父親發病前大半年,有一次說起覺得雙腿沒勁,走路發飄,我便買了這副拐杖。有一次陪同他到小區旁一家醫院體檢,他拄著拐杖慢慢地挪動腳步,幾百米的距離走了很久。這也是記憶中他唯一的一次拄杖。輪椅則是在父親去世后,弟弟趕來處理后事時買的。父親去世,給一向樂觀開朗的母親很大的精神打擊,那種喪失的哀傷,不是兒女的關心能夠撫慰的。她外出時不再走路,是由于腿腳更費力了,但更可能是她放棄了。這一輛輪椅便成了代步工具,被雇來照顧她的保姆推著,沿著母親走了十年之久的小區內外的道路街巷,又緩慢地走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徹底停下。

            自父親突發疾病住院手術起,因為病情遲遲不見好轉,過去偶爾才有且很模糊的一個想法,開始頻繁地浮現在腦海中:那一天總要來的。隨著父親離去,這個念頭開始轉到母親身上。母親早晚將要面對的那一天,會是怎樣的情形?看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我不再覺得這種想法有什么不敬或不妥。

            這是一個永恒的謎語,謎底因人而異,常常到最后才能揭開。但將近兩年后母親給出的答案,卻大致在意料之中。那個胸腹部主動脈中的病灶,是數年前體檢時發現,前后看過幾位專家,都搖頭說無法手術。母親多次對別人自嘲地說肚子里有一顆不定時炸彈,說不清時間設置,只希望到爆炸的時候快一些,少遭些罪。它終于還是未能躲過,而且過程也的確如母親愿望的那樣。

            不過對于我來說,不管答案如何,引發的感受都是同樣的。我在院子里行走,經過凈水機,經過柏樹林,經過坐在一起聊天的老人們,再也見不到父母的身影了。一種空空落落的懸浮感,每每從胸間升起。

            更強烈地陷入這種感覺,還是在房間里時。去世后大半年中,母親的骨灰盒放在她自己的臥室里。我隔幾天過去一次,給陽臺上她養的幾盆草花綠植澆水,給床頭柜上母親的遺像點上一炷香,再坐上一會兒。篤信佛教的妹妹,安裝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電子播放器,日夜不停地播放著舒緩柔和的佛教音樂,將房間里襯托得更加靜謐。想到當年全家人春節聚會時的喧嘩熱鬧,恍若隔世。

            母親遺像旁邊,放著一冊薄薄的《金剛經》,是寺院里印制發放的,其中我最熟悉的是這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母親的骨灰盒,如今已經埋進五十公里外的一處墓穴。兩年的陰陽暌違后,一生相守的父母又在地下重聚了。我每次去祭掃,擺在墓碑前的祭品中,都有父親喜歡吃的稻香村糕點,像桃酥、蜜三刀、江米條等。過去許多年里,它們時常出現在沙發前那個巨大的茶幾上。

            如今,放茶幾的位置已經空了,客廳愈發寬敞。客廳和陽臺之間的那道窗簾也已摘掉,沒有了遮擋,陽光更加明亮,一直照射到客廳北面縱深處。此刻我就坐在滿地的陽光中,將一些需要保留的小件物品,臨時放置在幾個大紙箱里,以備將來仔細整理。

            眼前還在的每一樣東西,我都說得出來歷。陽臺上的那一張沙灘小圓桌和兩把椅子,是我在他們剛搬來時買的,至今完好無損。夏天之外的三個季節里,母親都喜歡坐在這里,讓透過落地玻璃的陽光烤暖后背。坐在這里望過去,靠著客廳北墻的那個三層的儲物架,下面兩層是鐵絲網,最上一層是木板,是節儉的父親從鄰居搬家時不要的東西里撿回來的,平時總是放著木耳香菇、掛面雜糧之類。

            這是一套復式的房間,我又來到二層。靠里面那間屋子里,放著一臺老式縫紉機,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產品。當年在老家的一間狹窄的屋子里,中學生的我曾經趴在上面寫過好幾年作業。母親手巧,擅長針線活,大到衣服小到鞋樣,都做得很好,我還記得她做的一個繡花繃子,畫面是鮮花和小鳥,格外好看,在墻上掛了很久。有了這臺縫紉機,她更是如魚得水,記得她的同事和鄰居們經常找上門來求她幫忙裁縫,而全家人的衣服,很多也出自這臺機器。

            我要留下這架縫紉機,留住一種懷念。但更多的東西,卻只能舍棄了。

            縫紉機旁邊,是一個很大的落地衣柜,里面摞放了很多被褥。我結婚時,按照家鄉習俗,母親給做了幾鋪幾蓋,用的是上好的棉絮,好不容易打聽到縣城里有認識的人開車進京辦事,求人家給捎過來。幾十年了,只用過一套,其他的一直四處找地方存放。但如今房子早晚都要出手,無論如何也得處置了。

            我挑出兩床被子留下,其他的打算放進小區里的舊衣捐物箱。沒有人可送,送人也沒有人要,如今一點錢就能買到松軟保暖而又容易收納的被褥。留下來的我也不會蓋,只是為了保留一份母愛的記憶。想起人和物皆將亡失,不免有些感傷。

            但感到慰藉的是,畢竟還有不少器物會長久相伴,它們足以牢靠地守護住記憶中我與父母共同度過的日子。

            房間里的多數家具,包括一層客廳沙發前的那一個茶幾,此前已經被運到遠郊的一所住處。退休在即,期待已久的寧靜生活日益眉目清晰。家具都是木質的,結實耐用,我舍不得扔掉,拉回原廠家翻新了一遍。那處房子客廳要狹小不少,這邊客廳里的幾件放進去,立刻顯得擁擠了。父親臥室的全部家具,則擺放在了我自己的臥室中,每件家具的擺放位置和朝向,完全一樣。

            這樣,未來的日子就不會完全新鮮和陌生。舊物在穿越時光時,也將往日的一些東西留存下來,仿佛一頭從密林間飛馳而過的鹿,軀體上沾著蹭過的樹枝的汁液。一些形象和氣息,可見的和不可見的,都附著在這些器具的表面上,仿佛油漆的幽幽光亮,等待回憶的目光拂過。

            除了定下那幾樣東西的去向,我今天的一個收獲,是從一些書頁間、信封里、抽屜中墊底的畫報紙下面,找出了父母的一些零散照片,按照時間前后,分別放入幾個他們的照相簿中,準備帶到那個住所,放在書柜最下層的抽屜里。想他們的時候,就拿出一冊來翻翻。

            我會看到父母年輕時的模樣,看到兄妹幾人小時候依偎在他們身邊,看到帶他們去各地旅游,看到許多次的節日團聚,看到照片上有了更多的孫輩,看到他們越來越衰老疲憊……他們普通的一生,被濃縮在幾本照片集里。

            遲早有一天,這一套房屋將改換主人,在里面展開別人的生活。那時候,我會在一百公里外的遠方,被熟悉的家具和器物環繞,沐浴著和熙溫暖的陽光,而不時泛起的回憶,也會像一陣微風,吹掠過我的心間。

            《光明日報》( 2023年03月31日?1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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