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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熱資訊!元好問《雁丘辭》確是寫情之作

            2022-09-19 05:35:16來源:光明網(wǎng)-《光明日報》

            【文學爭鳴】


            (資料圖)

            作者:顏慶余(江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不滿足于字面的意思,在詩篇的字里行間,努力推求索解隱含的深義遠旨,幾乎是每一位批評家的天性。韋應物《滁州西澗》,謝枋得讀出君子在野,小人在位的深義。蘇軾《卜算子》,鲖陽居士讀出賢人無助不安又愛君不忘的遠旨。這樣讀詩不免招致穿鑿附會、深文羅織的批評,然而,這樣的閱讀習慣似乎已經(jīng)寫入學者的基因,難以移改。在諸多題材中,詠物和寫情兩類又是比興寄托手法的重災區(qū),托物以取義,借男女之情以寫君臣大義,是屢見不鮮的詮釋。元好問以《摸魚兒》詞牌填寫的《雁丘辭》,既為詠物,又是寫情,原本就包含遭受深文羅織的體質(zhì)。不過,這首詞附有一篇交代具體本事的小序,事先杜絕了穿鑿附會的可能,自古以來都只是當成一首頌美至情的詞作,并無異辭。豈料終于還是有學者努力推求索解,從中讀出所謂的故國之思的寄托。

            徐晉如先生《元好問〈雁丘詞〉是寫情之作嗎》(《光明日報》(2022年5月30日13版),挑戰(zhàn)相沿已久的定論,認為元好問“想要在詞中寄托其對哀宗、末帝的無限同情”,“雁丘實指代哀宗在汝上的墳塋”,此詞“不是一首愛情頌歌,而是感慨興亡、心系故國的遺民血淚之唱”。這篇翻案文章的主要思路是:一、先從此詞的內(nèi)在矛盾提出疑問;二、進而將此詞重新系年于金亡之后,由此存在寄托故國之思的可能;三、再引證李治的和詞與元好問《幽蘭》詩,構(gòu)建此詞與金哀宗自縊幽蘭軒之間的聯(lián)系;四、最后援引楊果的和詞,作為旁證。這樣的邏輯進路似乎可以成立,實際上卻經(jīng)不起推究。

            先說第一點。徐先生讀出的內(nèi)在矛盾包含兩點:一是章法上,過片三句引用漢武帝泛舟汾河而作《秋風辭》的典故,造成“下片總有疏離之感,與上片截然兩段,不成一體”;二是抒情上,下片的“招魂楚些”“山鬼自啼”“狂歌痛飲”等句,徐先生提出疑問:“汾上雁丘能承載得起如此深重的哀傷嗎?”

            關(guān)于詞中引用漢武帝典故的理由,繆鉞的鑒賞文章指出三點:一是地點相合,雁丘在汾水之上,漢武帝泛舟于汾河;二是扣住主題,此詞詠雁,而《秋風辭》有“草木黃落兮雁南歸”句;三是化用語匯,詞中“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二句,本《秋風辭》“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fā)棹歌”二句。(《金元明清詞鑒賞辭典》)這三點理由已經(jīng)足夠了,不過,徐先生仍說:“終嫌牽強,便不渾成。”這里不妨補充一點理由。胡應麟《詩藪》指出:“《秋風》,百代情至之宗。”可見在至情的主旨上,《雁丘辭》與《秋風辭》是相通的。地點、主題、語匯和主旨的相合相通,已足以表現(xiàn)此詞上下片的渾然一體。

            關(guān)于下片“如此深重的哀傷”的質(zhì)疑,事實上,這正是《雁丘辭》所以膾炙人口的原因。許昂霄《詞綜偶評》評此詞:“綿至之思,一往而深,讀之令人低徊欲絕。”而且,上片“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開篇就已將“如此深重的哀傷”傾瀉而出。上片與下片的抒情,渾成一體,有何內(nèi)在矛盾?

            次說第二點。《雁丘辭》的小序,自述瘞雁汾水之上而成雁丘并作詩的經(jīng)歷,時間在金章宗泰和五年(1205),又述后來以《摸魚兒》詞調(diào)改定舊作之事。改定時間并不明確,吳庠《遺山樂府編年小箋》與趙永源《遺山樂府校注》,仍定于舊作之時,而繆鉞《元遺山年譜匯纂》只是說:“似亦不會太遠。”徐先生引證李治的和詞,中有“詩翁感遇”“拍江秋影今何在,宰木欲迷堤樹”等句,推斷改定時間在元、李二人桐川相會的元太宗九年(1237年),或稍前數(shù)年。

            這一推斷不能成立。元、李交往密切,二人相會未必只在元太宗九年。李治追和遺山詞,未必要在相會之時。平時郵筒互致,有何不可?即是在元好問逝世后,追和故人詞作,又有何不可?李詞中稱元好問為“詩翁”,只能說明他追和時元好問已成老翁,不能說明元好問改定時已成老翁。事實上,李治僅存詞五首,都是與元好問的唱和之作,都附錄于《遺山樂府》中,難道都是寫于桐川相會之時?

            再說第三點。這應該是徐先生翻案文章最有力的證據(jù)。然而,李治和詞中“小草幽蘭麗句”一句,用來指稱元好問《雁丘辭》,未必“明有所指”;元好問詩的“幽蘭”與金哀宗自縊的“幽蘭軒”,只是存在字面上偶合的聯(lián)系,未必就有內(nèi)在的指涉關(guān)系。

            在《楚辭》的香草美人的譬喻系統(tǒng)里,蘭草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其中“幽蘭”一詞,屢見于屈原的作品,如《離騷》“時曖曖其將罷兮,結(jié)幽蘭而延佇”“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蘭其不可佩”,又如《九章·悲回風》“蘭茝幽而獨芳”。在后世詩文的很多用例中,“幽蘭”經(jīng)常與《楚辭》相關(guān)聯(lián)。如駱賓王詩“芳杜湘君曲,幽蘭楚客詞”,杜牧詩“幽蘭思楚澤”,歐陽修詩“幽蘭楚俗謠”。又如馬熙詞“只小草幽蘭,心醉離騷譜”,與李治詞“小草幽蘭麗句”,正可參證。元好問也是如此,如其《送詩人李正甫》:“朝從木客游,暮將山鬼鄰。紫芝僅盈匊,幽蘭不充紉。”幽蘭與山鬼并提,都出于《楚辭》。

            《雁丘詞》下片有“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二句,又有“為留待騷人”一句,明確指向《楚辭》。而過片三句化用的漢武帝《秋風辭》,王世貞《藝苑卮言》評為“幾于《九歌》”,沈德潛《古詩源》評為“《離騷》遺響”。可見《雁丘詞》與《楚辭》之間存在明確的聯(lián)系。李治和詞的“小草幽蘭麗句”,用“幽蘭麗句”四字評《雁丘詞》,正是著眼于此詞與《楚辭》的聯(lián)系,并不是要替作者挑明幽蘭軒的本事。

            作為香草美人此喻的“幽蘭”,與指向金源亡國史事的“幽蘭軒”,雖然字面相近,畢竟是二事。在詩詞作品中,“幽蘭軒”并不能省作“幽蘭”。如何喬新《十樓懷古》其九《柴潭樓》:“幽蘭軒中苦復苦,分取遺骸藏宋圄。”即如趙翼《題元遺山集》:“行殿幽蘭悲夜火,故都喬木泣秋風。”在“幽蘭”二字前必須有“行殿”二字,才能確認為金哀宗自縊的幽蘭軒。

            元好問的《幽蘭》詩,徐先生說:“明為吊哀宗之作。”這并不是徐先生的一家之言。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也認為:“有憑吊金哀宗死于蔡州之意。”不過,這種說法并無切實的依據(jù),只是由詩中“舜九疑”“鈞天帝居”,聯(lián)系到金哀宗。但這只是索隱派的伎倆,從古帝王聯(lián)系到當今的帝王,只是沒有依據(jù)的影射。徐先生又指出,詩中“南山之陽草木腓”,語出《詩經(jīng)》的《殷其雷》“殷其雷,在南山之陽”;詩中“蒼崖出泉懸素霓”,語出司馬相如《大人賦》“垂絳幡之素蜺”,都是與帝王有關(guān)的典故。這兩處詩句的考訂,即使都能成立,也仍然只是影射之辭。

            元好問詩集中抒寫故國之思的例子,并不少見,都是直述其事,直抒其情。如《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其四:“蛟龍豈是池中物,蟣虱空悲地上臣。喬木他年懷故國,野煙何處望行人。”又如《衛(wèi)州感事二首》其一:“神龍失水困蜉蝣,一舸倉皇入宋州。紫氣已沉牛斗夜,白云空望帝鄉(xiāng)秋。”二詩述說金哀宗出奔事,都是明白顯豁的感愴之辭,何以《幽蘭》詩如此隱晦,多方影射,需要學者的推求索隱,才能顯出主旨?

            元好問《幽蘭》詩實際上是屬于幽蘭主題的文學譜系的一首古樂府詩,與舊題孔子《幽蘭操》、鮑照《幽蘭》詩、楊炯《幽蘭賦》等,主旨相近,都有傷時、孤潔之意。具體地說,元好問《幽蘭》詩是以空谷幽蘭的意象為中心,擇用《楚辭》的相關(guān)語匯,如辛夷、杜若、芙蓉、江蘺、山鬼等,以及山鬼等形象,又糅合屈原、夷叔、孔子等圣賢的本事,表現(xiàn)獨立山中、寸根不移的志節(jié)。《幽蘭》詩是元好問取資于文學傳統(tǒng),展現(xiàn)復雜的文學技巧,借以表露心跡的一首抒情詩,與金哀宗自縊幽蘭軒一事并無聯(lián)系。

            最后說第四點。徐先生認為,楊果的和詞中,“想塞北風沙,江南煙月,爭忍自來去”等句,有故國之思;又說“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為爾酹黃土”數(shù)句,是“讀出了遺山詞背后的遺民心跡”。不過,這些看法并無論證。實際上,楊果和詞只是在技巧上忠實地回應元好問的原唱,以上兩個片段,分應原唱的“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與“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這樣的和詞并不能作為旁證。

            綜上,徐先生的翻案并不能改變由來已久的定論。元好問《雁丘辭》是基于瘞雁的實事而歌詠生死相許的至情的一首詞,并無借雁丘以影射金哀宗汝上墳塋的政治寄托。

            《光明日報》( 2022年09月19日?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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